鐘四郎的右臂忽然頓住了,停了片刻,又緩緩放了下來。
也不知那個胖子說了什么,契丹人便跟隨他向左側的一條山道上拐了進去。
“這是…契丹人要做什么?”鐘四郎這幾天一直跟隨李誠中考察白狼山的地形地貌,對契丹人拐進去的那條山道也算熟悉,山道繞著一座小山坡轉了幾轉,最終還要回到主道上來。鐘四郎記得當時進那條山道的時候,足足繞了好一陣子。
他身后的弟兄也疑惑起來,紛紛開口:“他們走錯路了!”
“那條道能通軍寨么?似乎不能吧?”
“嘿嘿,那個胖子是個夯貨,連路也不識,恐怕這番出來就得掉腦袋了!”
“殺了好,明明是個漢人,非要去給契丹人帶路,這貨就該千刀萬剮!”
無論如何,契丹人拐進了山道,他們要走上好一段冤枉路,對于這個結果,鐘四郎還是很滿意的,他松了口氣,暗自希望契丹人能在里面多轉悠一會兒。
讓弟兄們稍微放松了片刻,鐘四郎一揮手:“走吧。”帶著大伙兒就退往第二處攔阻點。
這是一條彎度極大的拐角,山路也比較窄,鐘四郎選擇這個地方,是做好了硬拼的準備了。這里不利于契丹人展開兵力,同時還有一側山壁的掩護,可以避過大部分射來的箭矢。鐘四郎打算將李誠中所傳授的槍陣排開,分成兩組,每組五人,在這里硬頂半個時辰,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頂得住那么久,但既然接下了這個任務,他就一定要完成,除非他死在這里!
同伙的弟兄們都知道要在這里硬拼了,心情都開始提了起來,卻沒一個人有臨陣退縮的念頭。氣氛顯得有些緊張,鐘四郎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只是沉默的一個一個掃過眼前的九個弟兄,眼神中飽含歉意。
如果李誠中在這里,他是萬萬想象不到會出現這種局面的。一直以來,最讓他揪心的就是手下這些士兵們的膽量。他一直認為,除了正規的訓練外,他手下這些士兵們最缺乏的就是敢于和敵手面對面白刃交兵的勇氣。他的意識中,每一次遇敵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借助對己方有利的地形地勢,然后采取各種辦法來彌補這一缺陷。
哪怕是他手下最精銳的鐘四郎伙,他都沒敢過多的寄予奢望。他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半年前他在永濟渠的死人堆里征募的矮個子,竟然敢只帶九個士兵就打算將幾百個契丹人堵在半路上!而且這個伙里的每一個弟兄竟然都毫無怨言,不,不要說怨言了,就連一絲猶豫都沒有。若是李誠中知道了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大聲贊嘆鐘四郎伙的勇氣和膽量,還是狠狠的責罵他們的愚蠢和死板。
鐘四郎在地上插了一根樹枝,正是李誠中當時交給他的那一根,他看著樹枝的影子由長變短,然后出現在另外一邊,再逐漸變長…他十分欣喜的看著這種變化,渾然忘了一切。影子每長一點,就意味著他需要帶領弟兄們在這里硬頂的時間少一些,他帶著忐忑不安、又十分期待的心情看著影子的變長,當長度達到了李誠中要求的那個位置的時候,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后抬起頭來,不禁有些啞然失笑。身邊的九個弟兄圍成了一圈,都在埋頭盯著樹枝,然后和他同時抬頭,長長吐出那口憋了不知多久的濁氣。
任務就這樣輕松之極的完成了?鐘四郎有些想不通。按照山路的遠近,契丹人早就應該抵達這里了,他們到底在干什么?此刻他已經可以返回白狼山軍寨,他看了一眼手下這些弟兄,弟兄們都臉露期盼之色的等待他下達命令。
鐘四郎也想回去,畢竟任務已經完成,再留在這里和契丹人硬拼就有些不劃算了。可是他遲疑了一會兒,始終沒又下達返回的命令,因為他心里一直非常不踏實,他想知道這些契丹人究竟去了哪里。
鐘四郎再度轉身,仔細盯著空無一人的山道,良久…良久…最終理智戰勝了好奇,他打算下令折返。
就在這時,山路上忽然跑出來一個人,向著鐘四郎他們藏匿的拐角處跑過來,邊跑邊回頭張望著。
鐘四郎打了個手勢,示意弟兄們抄家伙。等那人來到近前,鐘四郎才認出來,正是給契丹人當向導的胖子。
胖子一見鐘四郎等人現身,嚇得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愣了愣,才叫道:“你們是盧龍軍?”見鐘四郎點頭,那胖子喜笑顏開的爬了起來,口中不停的高呼著“僥幸”,把事情以極快的速度告知了鐘四郎。
“你是說,你把契丹人引到那條碎石道上去了?”鐘四郎一臉古怪的望著胖子。
胖子嘿嘿一笑:“正是,某領他們走了幾條冤枉路,然后進了碎石道,他們估計這會兒還在里面轉圈呢。咱們趕緊進寨子吧,某還有許多軍情要稟告你家將軍…”
“是都頭,秩別御侮副尉。”一個弟兄小聲更正。
“嗨,都頭就都頭吧,只要他在這里管事就成!”胖子無所謂道。
想不到這胖子居然還有這等手段,鐘四郎也不由有些佩服,便下令隊伍返回。他邊走邊和那胖子聊著,問胖子是做什么的,怎么會被契丹人逼著帶路。聊到那條碎石道時,更是笑了起來,里面可不是隨便隨便就能轉出來的,這下子契丹人又得耽誤好一陣子了。正說著,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問胖子:“某記得碎石道里進不去戰馬的…”
胖子回道:“他們將馬留在道口了。”
鐘四郎頓住了身子,緩緩轉過來,盯著胖子問:“看馬的契丹人有幾個?”
胖子想了想,道:“應該是四個,頂多五個…”
白狼山軍寨內的一切都已經按照李誠中的吩咐做好了安排,當然,這種安排是很粗糙且很簡單的,簡陋到李誠中沒有絲毫信心能夠憑借這種防御體系擋住印象中契丹人兇悍的進攻。但他雖然沒有信心,卻完全不敢將這份心思表現出來,他可是整座軍寨的主將,他不但要將這份心思藏起來,反而要表現得比誰都有信心。
李誠中最關注的是那條石墻內側的壕溝,此刻壕溝已經在姜苗的督促下挖掘完成。那五十名民夫在張老匠的帶領下,已經退到遠處休息了,只要一看他們一個個累得氣喘如牛的樣子,就知道為了挖掘這條壕溝,民夫們拼命到了什么程度。李誠中在壕溝完成的那一刻,不吝各種譽美之詞的使勁夸獎了一番這些民夫,直夸得每個人臉上都洋溢出歡喜的笑容,張老匠這個平素沉穩的老頭都滿臉堆笑,拍著胸脯表示,只有李都頭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到的。聽著這句似曾相識的話,李誠中好懸沒拉著張老匠的手,仔細詢問他是從哪個年代穿越過來的。
孟徐興和焦成橋哥倆已經各自帶著手下的一伙兒弓手攀上了兩旁崖壁上的石屋,在石墻前的土地上,用石子劃出了六片區域,兩人正帶領手下進行校準練習。李誠中沒有工夫爬上去再多加叮囑,該說的都說了,一切就等戰事開始。
按照李誠中的的要求,張興重將槍兵集中到了石墻邊,以每伙為一隊,每隊分兩組,做了一番詳細的布置。石墻的防御重點在豁口處,張興重布置兵力的時候在這里放了四伙士兵。這些士兵并不是簡單的堵在豁口那里,而是讓過豁口,在豁口的內側兩邊排成兩道人墻,一旦契丹人順著豁口往里沖,他們將面對兩旁四十支木槍的攢刺!同時,按照這種方法列隊,可以有效避過契丹弓手的射擊正面,大大減少中箭的傷亡率。
除此之外,李誠中還將所有皮甲集中起來,共湊齊了二十三副,全部配發站在豁口兩側第一排的士兵。
整個石墻內側的第一線,張興重一共布置了八個伙的槍兵,這些兵將由他親自指揮。
李誠中將三個都的刀盾兵集中在了一起,一共六個伙,他把其中的五個伙交給周砍刀率領,這五十名刀盾兵將擔負拾缺補漏的任務,哪里出現危機,就趕赴哪里廝殺。除了防守任務外,周砍刀還被要求擔負出擊的任務,一旦覓得機會,他需要率領刀盾兵從豁口沖出去,盡力殺傷契丹人。
“尤其是那些受了傷的契丹人,只要看到來不及撤離的,就吩咐弟兄們下死手!這一戰,我不要俘虜!”李誠中有些猙獰的對周砍刀囑咐。
周砍刀聽完以后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都頭放心,某曉得了!這么打才算過癮嘛!哈哈!”
另一伙兒刀盾兵則交給了姜苗,他們將作為整個戰場中的執法隊。李誠中當眾宣布了戰場紀律,誰要是敢在作戰時轉身逃跑,執法隊就立刻將其斬首,毫不姑息!而且,李誠中還宣布,此戰之后,凡是查到傷口出現在后背上的,一律趕出平州軍,從軍時所發放的糧餉和田畝通通追回。當然,有獎必定有賞,李誠中也公布了此戰的賞格,戰后的軍功評議上,凡是位列前二十的個人,通通晉升一級;凡是榮立集體功勛的作戰單位,每人賞錢一萬!
李誠中手頭上沒有那么多錢,甚至連一錢都沒有。一萬錢就是十貫,壓在一個人身上能把人壓趴下。他之所以開出那么高的賞格,是因為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這些錢他是不需要當場兌現的,一切都可以等回到平州再說。到時候無論是求周知裕還是去找張在吉,總之不用現在去考慮這個問題。
李誠中組織人將軍寨內原先的校閱高臺進行了加固和抬高,高度幾于石墻相等。站到高臺之上,他可以較為清晰的看到整個戰場上的情況,同時又保證了他所處位置在契丹人的弓箭射程之外。新分到的那一都新兵,除去兩伙刀盾手由周砍刀指揮外,剩下的七十人則環布于高臺之下,這些兵是他手上的最后一批人,也是他手上唯一的預備隊。但是此刻已經沒有時間操練這些新兵了,他身邊也沒有軍官了,他打算到時候一旦出現危機,就親自帶領他們往上沖。
一切布置妥當,趙大的后勤伙送上了熱乎乎的飯菜,看著士卒們大嚼大咽的往嘴里塞面餅和肉脯,李誠中非常滿意,看來弟兄們對于打仗的適應力比他想象中要強得多,能吃得下東西,就代表并不算太緊張。當然,大吃大喝的弟兄都是參與過榆關守衛戰的人,新到的這一都士兵相形之下就有些不堪了。很多人手捧面餅的時候都哆嗦得塞不到嘴邊,那樣子讓李誠中皺了皺眉。他可以理解這些新兵初臨戰陣時的膽怯和緊張,但這個時刻可不是怯懦的時候。
望著高臺下的新兵,李誠中大吼道:“老子經歷過貝州之戰、魏州之戰、榆關之戰,知道為什么老子能活的好好的么?都給老子記住了,誰越是害怕,刀槍就越是往他身上招呼!不管你們有多害怕,現在,都給老子把飯吃完!誰要是吃不完,軍法伺候!”
李誠中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到底有沒有效果,但至少這些新兵都一個一個將面餅和肉脯塞進了嘴里。他也沒時間再顧及這些新兵了,他很擔憂鐘四郎伙的安全。如今他需要的時辰已經到手,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為何還不見鐘四郎回來呢?
老天保佑,千萬活著回來,你們可是老子手上最精銳的兵啊!李誠中在心中不停的暗自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