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格外涼爽,月如銀盤,掛在榆關的天空上,灑下銀色的光華,浸潤著關外無聲的荒原。
關城之上,周知裕望著夜色,緩緩道:“近來邊關屢屢告急,契丹人沿邊墻各處關口紛紛襲擾,更是一度攻破了鎮遠。若是放在當年,哪里會有這樣的事情!”和周知裕同登關城賞月的還有刺史張在吉、左營甲都都頭李誠中、司士曹馮道。三人聽了這話,都是一陣嘆息。
眾人默然,忽聽張在吉吟道: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
邊塵漲北溟,虜騎正南驅。
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
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
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
常懷感激心,愿效縱橫謨。
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郁紆。”
李誠中沒聽懂,但是知道這位刺史是在吟詩,張在吉吟詩和后世朗誦是不一樣的,吟誦的時候帶著一絲關白古腔,似唱非唱,似吟非吟,在寂寂的夜晚中傳出去很遠,十分有韻味,聽得幾人如癡如醉。李誠中是第一次聽唐人吟詩,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雖然沒有聽懂,卻覺得非常好聽,等張在吉吟完,便按照后世的習慣“啪啪”鼓起掌來,口中道:“使君好文采,好詩!”
張在吉轉頭看了看他,笑道:“這不是某寫的,這是高常侍開元年間所作。當年他東出營州之時,就是從榆關北邊的盧龍塞過去的,留下了這首塞上。”
馮道知道周知裕和李誠中都是武人,周知裕他尚不了解,但李誠中肯定不清楚這里面的故事,便解釋道:“高常侍就是肅宗朝曾任淮南節度使和劍南節度使的高公,名適字達夫,爵渤海縣侯終散常侍。開元年間,高公云游幽薊的時候做了這首詩,詩里講的是當年趙國大將李牧掃平胡虜的故事。”
李誠中恍然道:“就是和岑參齊名的高適啊?這個聽說過,他的邊塞詩很出名!”
張在吉和馮道都問:“李御侮也知道岑參軍?沒想到李御侮對高公的邊塞詩也有涉獵,卻不知最愛哪首?”
見周知裕也好奇的看過來,李誠中有些慌了,他穿越前學習一直不好,尤其是背誦和記憶方面更是一塌糊涂,這時候有一種當年在課堂上語文老師提問的窘迫,連忙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一首后世但凡初中文化程度都能隨口背出的邊塞詩,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不是高適的,只得道:“記得一首,唔…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張在吉笑了笑,沒說話,馮道接口道:“李御侮竟然讀過這首,難得!此詩甚好,某也愛讀。不知李御侮還讀過別的么?”
得到了鼓勵,李誠中不禁有些洋洋自得,福至心靈之下又想起一首,忙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張在吉和馮道點頭,示意贊賞,于是李誠中竟有些飄飄然了,他對自己居然能和唐人討論詩詞感到無比自得。
等幾人沿關城繼續走的時候,周知裕落到后面,趁張在吉和馮道沒注意,一巴掌打在李誠中后腦勺上,低聲笑罵:“不懂就不懂,裝什么門面!你說的這兩首我也聽過,壓根兒不是高常侍所作!竟給某丟人!哈哈!”說著,自己也哈哈笑起來。
四人在關城上邊走邊談,最近心情大好的周知裕興之所至,熱血上涌,遙指關外大聲道:“待某家大軍練成,必定提兵出關,早晚收復此地,豈容我漢家百姓受此屈辱,怎能讓契丹小兒輩猖狂!”
李誠中想起一事,道:“我手下有個弟兄原是關外百姓,逃難入關后新入的營。他前幾日央求我出兵解救被困在關外的鄉鄰,當時秋收正忙,我答應他會考慮此事…”
張在吉嘆道:“這幾月里已有數萬百姓逃入關內,但仍有更多的百姓至今還在契丹人的淫辱之中,吾輩既為平州官吏,卻眼睜睜看著百姓受難,實在痛心之極!”
周知裕想了想,問:“你手下弟兄所說的那些百姓在何處?若是離得近,咱們倒是可以派人去接回來。”
李誠中道:“說是在白狼山,我當時忙著秋收,也沒細問。我這就去將他喚來。”
李誠中所說的那個弟兄就是在榆關守城中立了大功,被晉升為伙長、陪戎副尉的劉金厚。劉金厚何時見過這么大的官,他來到關城之上后,慌得有些站不住腳,好在李誠中連忙安撫,才穩住心神,將事情稟告出來。
劉金厚住在白狼山腳下,和關外無數難民一樣,在契丹人的劫掠下,劉金厚一家慌慌張張逃入關內。但還有同村的許多人當時走的不是榆關這條路,他們躲入了白狼山中,希望等契丹人搶完之后再回到家里。躲入白狼山中的百姓有很多,其中就有劉金厚的大伯、二叔等幾家人。可是契丹人搶完之后并沒有離開,似乎打定主意留下了,現在已經兩個月過去,劉金厚十分擔憂逃入山中的親人和相鄰們是否還活著。說到這里,他眼淚就下來了。
“大概有多少人?”張在吉緊鎖眉頭,擔憂的問。
“怎么著也有三、四百人的樣子…某也說不清,當時太亂了…”劉金厚忙道。
張在吉看看周知裕,周知裕看向李誠中:“李御侮…依你之見,出關是否可行?”
李誠中道:“我這些天也考慮過,此刻契丹人并未叩關,他們一直盤桓在白狼水畔,似乎沒有再繼續攻打的意圖。只是從白狼山到榆關有五十里,就怕撤退的路上被契丹人堵在半道上,事情就會很棘手。”
周知裕道:“那你意下如何?”
李誠中咬咬牙:“雖然危險,但我還是想去試試,畢竟是幾百條性命。哪怕他們都死了,也要見到尸體才罷休。”
周知裕道:“既如此,明日一早,你帶甲都、乙都便去白狼山轉轉,小心一些,盡快把百姓接過來。至于榆關,有我在這里,你且寬心。”
一夜準備,等天還沒亮,李誠中帶領甲都、乙都一百八十人出發了。經過關下門洞的時候,李誠中回頭向關城上看去,周知裕和張在吉都在關城上沖他揮手致意。李誠中點了點頭,當先邁步,向榆關西北五十里外的白狼山行去。
馮道就在李誠中身邊,他堅持要同往,按照他的說法,他要效仿當年的高常侍,借此機會見識見識關外的風土人情。李誠中一再強調此行危險,馮道卻均一笑了之,李誠中去找張在吉,想讓這位刺史勸說一下馮道,張在吉卻道:“年輕人多走走是好事,不行萬里路,何以知天下事?李御侮就帶上他吧。”
兩都士兵是按照李誠中帶隊從魏州北返的隊形行進的,槍兵在前,刀盾兵在后,趙大帶了一伙人押著兩輛馬車的輜重糧秣同行。趙大本來是不愿意帶兵的,可李誠中專門在甲都里編制了一伙輔兵,強行命令趙大帶領,干的是后勤事宜,所以趙大也只能被迫趕鴨子上架,當起了名副其實的伙長。
因為兩個都的軍官都是隨同李誠中從魏州撤回來的原健卒營老兵,對于這種行軍方式非常熟悉,所以一路上十分順遂,沒有遇到攔阻的契丹人,只是晌午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一次契丹游騎。契丹游騎離著一里外的地方跟隨了半個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中。當時兩個都的士兵都很緊張,但是軍官們對此都習以為常,在這些軍官的呵斥中,所有士兵都保持著隊形,只是加快了些行軍的速度。
這些兵都是關外逃難的青壯,逃難前便生長在這片白山黑水之間,對于路途都很熟悉。再加上劉金厚這個對白狼山、白狼水了若指掌的本地人,到了天快黑的時候,眼前終于出現了白狼山的身影。一片莽莽的群山,矗立在荒野之中,顯得格外猙獰。
到了一處山口下,李誠中示意歇息片刻,甲都和乙都的士兵都送了口氣,紛紛散開。這時候就顯現出兩個都士兵的區別了。甲都是跟隨李誠中從平州急行軍趕至榆關的,散開之后并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做著甩手、舒展胳膊和腿腳的動作,顯得游刃有余。乙都就差了一些,絕大部分都倒在地上呼呼喘氣。兩都一比,高下立判。
張興重和周砍刀都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李誠中沒有說什么,他們兩個還是跑過去找姜苗,詢問甲都士兵們的這些動作是個什么意思。等得到姜苗的確切答復后,兩人也吆喝著把躺在地上的乙都士兵拽了起來,有樣學樣的跟著甲都士兵慢步松弛。
等歇息了片刻,李誠中帶領兩都士兵轉進了山口,尋了一處被風的山坳,支起帳篷,扎下了營寨,布置好崗哨。等趙大等人把兩都士兵的飯菜做好,大伙兒就美美的吃了起來。趁這個工夫,李誠中將劉金厚找了過來,商議明天進山的路線。
“順山道向北一里,有一處當年的老軍寨,某小的時候,經常去那里游玩。那處軍寨已經破敗了,但屋子都是挖在山壁上的,仍然可以住人,某估計鄉親們如果在的話,肯定都藏在那里。只是這一里多地不太好走,明日弟兄們要辛苦一些了。”劉金厚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