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周知裕嘆了口氣,正要示意眾人散去,就聽帳內一人忽然問道:“指揮使,這是定論還是…”
周知裕一看,是李誠中,便耐心的解釋道:“基本上就是這么定了,節度府正在籌措相關頭緒,估計十天半個月就要下達文書。”他對李誠中還是頗為內疚的,這個人立過大功,自己答應過的賞錢卻沒有辦到,本來還打算好生提拔一番作為補償,可如今卻自身難保,也只好看將來到了衙內軍有沒有機會再行提拔罷。
李誠中聽說還沒定論,便小心的問道:“不知指揮使在邊關有沒有熟人?”這話問的有些不著調,看上去與今日討論的事情差得有個十萬八千里,但周知裕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倒是有幾個熟人,怎么?李陪戎想去邊關效力?若是這般,某卻可以為你引薦一二。”
卻見李誠中笑了笑,便不再說話。周知裕也隨之讓眾人散了。
軍議散了之后,周知裕沒有起身,和大伙兒說完了這一切,他覺得渾身的力氣都似乎被抽空了一般,腿上連站起來的勁道也沒有了。就這么在主帳中呆坐了片刻,忽見親衛趙在禮掀簾而入,輕聲道:“指揮使,李陪戎求見。”
周知裕雙手在面頰上揉搓一番,好歹恢復些精神,示意將李誠中引入。
李誠中進來后,周知裕隨手一指,讓他坐下說話,然后道:“李陪戎,是否想赴邊關?某與幾個邊關刺史、鎮將也有些來往,可以為你修書引薦。北口和鹽城等關隘的鎮將都是某的同鄉,去了也可照應一二,哦…平州張刺史也與某相熟,只是最近張刺史有書與某,言道那里如今契丹人不太安穩,你若是去了,卻有些風險…”說著,就取過案上的紙筆,要給李誠中寫薦書。
趙在禮一邊研磨,周知裕一邊嘆了口氣道:“周某手下只剩你們這些弟兄了,說實話,實在舍不得放你們離開,但周某無能,保不住營頭,拖累了弟兄們…去了也好…不知李陪戎想去何處?”
聽完周知裕的話,李誠中心下感動,忙道:“指揮使誤會了,李某并非要離開,而是想打聽些事,就是不知當不當講。”
周知裕一愣:“但說無妨。”
李誠中想了想,問道:“李某最近去了幾次幽州城,見到很多逃難的人家,指揮使剛才說平州那邊契丹人不太安穩,是否是因為契丹人擾邊?”
周知裕嘆道:“張刺史來信,契丹人趁咱們南征之際,這些時日里屢屢犯邊,擄掠人口。百姓遭敵虜蹂躪,不得不內逃避禍,實是我輩武人之奇恥大辱啊!大帥也是十分憂慮的,只是我軍新敗,軍力匱乏,大帥也無計可施。等將來整軍之后,周某必請命于大帥之前,提兵戰之,一雪前恥!”
李誠中點了點頭,道:“只需指揮使一聲令下,李某必緊緊跟隨指揮使,沖鋒陷陣,在所不辭!只是,邊事緊急,咱們在幽州可以慢慢等下去,邊關百姓恐怕卻等不了。李某恨不能肋生雙翅,立刻就趕到邊關,與契丹人決死拼殺。”
周知裕呆了一呆,道:“可是如今整軍在即…”
李誠中緊接著道:“若是咱們自愿降為地方鎮兵呢?”
周知裕皺眉道:“若是降為鎮兵,弟兄們的糧餉可就減少了很多,遠不如在中軍之時,弟兄們可能應允?…再則,節度府之所以整軍,就是因為資費不足敷用,某恐怕就算如此,節度府也不會撥付錢糧的。”
李誠中道:“可以讓弟兄們自愿選擇,愿意去衙內軍的,咱們絕不攔著就是。至于糧餉…可否讓地方籌措?比如指揮使剛才說的平州,那邊不是契丹人鬧得厲害么?不知張刺史可愿承擔?邊關之事關系咱們整個盧龍鎮后方的安危,事涉萬千百姓黎庶的生計,李某身為盧龍軍一員,愿追隨指揮使拋頭顱灑熱血,與敵人奮力作戰,保地方安寧,矢志不渝!”他也知道這種讓地方供應軍隊糧餉的事情不是輕易就能達成的,各軍將官只要向主帥提出這個要求,往往會遭主帥猜忌。因此他話里話外都透著在為整個盧龍鎮和老百姓考慮的意思,就是在提醒周知裕無論如何要扣住大義名分。
能做到健卒五營指揮使、游擊將軍的高位,周知裕對此自然心里有數。所謂當局者迷,他之前一直身處盧龍軍中軍體系之內,從未想過出鎮地方這條路子,此刻得李誠中點醒,當即就明白過來。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帳內來回踱步,仔細權衡著其中的利弊。
作為在軍中廝混了半生的將領,他當然明白出鎮地方意味著什么,軍餉待遇那是不用說了,例行要減半的,糧草和軍甲器械的供應也自然再無優先之權。同時,遠離幽州之后與節度府的聯系必然會疏離許多,與大帥相見的機會也肯定極少,將來出頭的機會也同樣大大減少。另外,手下有多少弟兄肯隨自己戍邊?強迫的事情肯定行不通,在這個亂世中,作為一個不受軍卒擁戴的主將,其后果是十分可悲的。
只是,嘗過獨領一軍的周知裕再也不甘心回到那種時時刻刻聽命于人的窘迫境地中了,以前身為騎將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到自己單獨組建健卒前營、并最終成為五營指揮使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能夠說話算數的日子實在太棒了。哪怕現在健卒營只剩寥寥數百人,他也想在這里呆下去,而不是回到衙內軍去做一個看似地位很高、但說話沒人響應的左廂副指揮使。
好吧,就算只有一半人愿意跟著走,某也要當這個軍頭,某什么都不要,只要這個編制!而且,到了邊關未必就是什么壞事,功名但在馬上取,立下軍功,不比什么都強?某倒要看看,等某帶兵恢復營州,護得邊關安寧,重新讓草原各部臣服的時候,你們節度府還敢不敢撤去某的健卒營!大帥會不會高看某一頭!
趙在禮見周知裕在帳中踱步苦思,終于忍不住了,躬身施禮道:“指揮使,某也愿隨指揮使赴邊,某相信,大多數弟兄們也同樣如此!”
這句話徹底堅定了周知裕的心,他點了點頭,立刻吩咐趙在禮寫信。他一邊口授大意,趙在禮一邊揮毫而就,不多時便給張在吉寫了一封信。周知裕是從小卒一路爬上來的典型武將,沖鋒陷陣、領兵沙場的本事有,讀書寫文的功夫就稀松平常了,他只是這幾年來學著認了些字,能看懂軍中文書,是以寫信這種事情還需趙在禮這個讀書人出身的親衛幫忙,這也是他離不開趙在禮的原因。
這份信中,周知裕大談自己回到幽州后的生活瑣碎,什么今日拜訪了哪位親朋,昨日與某某同醉,什么家中娘子看上一塊好紗絹,正準備縫制幾件新袍子之類,其中更不乏風月之事。只是在信末輕描淡寫的點了點當前幽州正在整軍的事情,最后告訴張在吉,雖然他周知裕本人也很擔憂邊關形勢,但鑒于資費糧草匱乏,想要節度府方面在短期內發兵支持是不可能的,就連他自己,也是有心無力。
信寫好后,周知裕滴上蠟封,抬頭看著李誠中和張在吉二人有些猶豫。這件事情關系太大,按理說他更愿意相信身邊跟了自己好幾年的親衛趙在禮,但一則自己使慣了趙在禮,須臾間還真有些離不得他;二則這次去見平州刺史,說話的分寸也要把握好,很多事情是必須讓張在吉自己去領悟的,決不能宣之于口、受人把柄。剛才聽了李誠中的話后,在這上面他覺得李誠中似乎更合適。
于是周知裕終于道:“李陪戎,可愿赴平州一趟?某有回信給張刺史。到時候張刺史若是問起,你就說某也心憂邊關,只是暫時無力為之。在合適的時候,必會向大帥建言。”周知裕的話里,在“合適的時候”這個字上明顯加重了語氣。
李誠中心領神會,接過信來塞入壞內。
周知裕又道:“此事關礙不小,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我想你應該清楚。”地方官員與軍中大將相互勾連,這個事情確實不小,李誠中自然明白,當下凜然應諾。
周知裕不放心,又叮囑道:“你自己一人前往,速去速回,千萬小心!”言罷,吩咐趙在禮帶李誠中下去準備。
李誠中略略收拾一番,帶上干糧盤纏,接過趙在禮牽來的一匹駿馬,聽完趙在禮詳細解說了路徑后,便上馬準備出發。臨走時被趙在禮拉住馬韁,道:“李郎,我健卒營弟兄們的前程,可都指望你了!”
李誠中點了點頭,頭也不回的出營而去。好在他前世部隊上騎過幾次馬,當了群眾演員后演戲時也學過幾回,倒也堪堪能夠坐穩,不被顛下來,否則可就真的出大丑了。一路上漸漸習慣之后,他開始試著讓馬匹小跑,等天色減晚、趕到潞州歇宿的時候,雙腿內側都已經磨出血印子了。
現在就是與節度府爭搶時間,他倒是想連夜趕路,可馬兒受不了,所以只能在潞州停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李誠中繼續向東而行,逐漸適應了騎馬奔跑。
當年在部隊上的時候,馬術教官是騎兵連的退役連長,后來演戲的時候,教群眾演員們騎馬的則是一家馬術俱樂部的教練,在馬術方面的學問都是很高的,只是李誠中能夠騎馬的機會不多,所以一直沒有什么進展。此刻那些知識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李誠中便一邊騎馬,一邊回憶當年教官指點的竅要。馬術可謂一日千里。等到了玉田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撒開馬腿飛奔了。于是他加快速度,趕往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