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一直竭力維持的陣型忽然間就崩潰了,這一刻的到來既是那么突然,卻又在周德威的意料之中。
本來就已漸現散亂的隊形嘩然間徹底散了,前隊的槍陣、左右兩側的騎陣、后側的刀盾陣頃刻解體,數千軍士亡命介向著襄垣方向狂奔,無數人將身后的背囊甩脫在地,如果不是那些基層軍官大喊著阻止,恐怕他們連手中的兵刃、身上的甲胄也會丟棄。
周德威飛快地下達著全軍追擊的命令,在他的命令下,兩萬余大軍分成了數十支行伍,從后方及左右兩側保夾上去,攆著潰散的燕軍士卒猛殺。
原先一直在燕軍前進方向上阻攔的三王聯軍士卒在大小軍頭們的催促下忙不迭的收縮成一團團密集陣列,以保證自己不在逃亡的燕軍潰潮中被沖散。沒有雄厚兵力及充分準備下去阻擋急紅了眼的潰軍,后果會相當慘烈,面對崩潰的敵軍,從兩側和后方掩殺才是正道,能夠保證最小的損失和最大的戰果。
燕軍能夠堅持到現在,在數倍于己的敵軍包圍下堅持突圍近十里,連周德威都感到萬分佩服。如果不是對方想要撤離,如果不是對手的后方重鎮出了大問題,周德威很難想象,這樣一股燕軍要是選擇死守的話,自己需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吃掉他們。
可惜,沒有如果,眼前的一切都表明,燕軍敗了,自己勝了,而且勝得很干脆。望著遠處奔逃在最前方的兩桿將旗,周德威特意向黑鴉軍騎兵叮囑。務必要活捉對方的這兩員主將,通過這一場戰斗,他已經起了愛才之心,希望周坎和趙在禮能夠投入自己麾下。單以今日的戰斗而言。這兩人真是練的好兵!
周德威尤其想要令那個叫做周坎的將軍臣服,據說此人是燕軍中專司“練兵”的總管,以燕軍表現出來的戰力,這個周坎堪稱“大才”無疑!
四野里都是追殺燕軍的吶喊聲。不時有掉隊的燕軍被追兵攆上,頃刻間砍翻在地。按照周德威戰前的吩咐,追殺的三王聯軍各級軍頭并不著急,他們的追殺其實是一種驅趕。驅趕著燕軍潰卒向襄垣而去。
就在周德威尋思應該怎么趁著掩殺燕軍潰卒之機一鼓而下襄垣的時候,他聽見了襄垣方向傳來的噼里啪啦脆響聲,那聲音傳到周德威耳畔的時候讓他一陣恍惚。像極了兒時正旦之際聽到的爆竹聲。
朵朵白色煙云出現在天空之上。正是熟悉的燕軍“妖云”。經過兩個多月的戰事,三王聯軍上上下下都已經知道,“妖云”并不妖,更不是什么“五雷正法”,既不會降下雷霆之火,也不會帶來詛厄之運。“妖云”是燕軍工匠折騰出來的一種新鮮事物,作用類似于牛角。起到的作用就是警訊。
周德威甚至知道,如果“妖云”為黑,即指明敵軍所向,如果為白,則為召集友軍之訊。眼看如此密集的白色“妖云”升起,周德威心中凜然,這表明前方有大隊敵軍接應。
果然,奔逃潰散的燕軍士卒在“周”字和“趙”字兩桿將旗的指引下,正在拼命向這“妖云”升騰的地方狂奔。
在無法判斷前方敵情的條件下,周德威傳令各部放緩追擊的速度,并且向自己的中軍靠攏。如果敵軍只是小股接應,并不妨礙繼續追殺,自己手中有五千騎兵,敵軍是新敗之軍,短時間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組織起新的陣型來的,就算組織起來了,又能有多少士氣?一輪沖鋒而已!
周德威用兵謹慎,又極有耐心,他收縮兵力的意圖其實也是為了防范萬一,萬一前方有敵軍大隊接應,自己也好有時間做交戰的準備。可是,會有敵軍大隊么?如果有的話,他們來自何處?
隨著命令的下達,各部開始減緩追擊速度,然后向著附近的大小軍頭處集結,混亂的戰場逐漸有序,但軍士們的眼睛始終緊盯著前方半里外逃跑的燕軍。
河東這地方,就算是上黨盆地這樣的平原,也遠遠無法和河北的大平原相比,一兩丈高深的丘壑到處都是,間或夾雜著幾座更高一些的山梁,所以視野并不開闊。
周德威找了一處相對較高的丘坡,縱馬而上,向著燕軍潰兵逃跑的方向搭眼望去,這一望,就是一陣冷氣直竄腦門!
二里多地外,上百面各式旌旗迎風飄揚,所有的旗幟均以土黃色為底,外鑲紅絲金線。旌旗下羅列著密集的軍陣,形成明顯的二五制排列:百人、五百人、千人、五千人、萬人…一眼掃過,前排軍陣便不下萬人,將五六里寬的正面擋了個嚴嚴實實。再凝目向軍陣后方望去,似乎還有更多的旌旗正在飄揚…
整個燕軍大陣鴉雀無聲,肅穆森嚴,也不知在這里等待了多久。
潰散的燕軍士卒從三條軍陣里刻意留出來的通道間涌入,過不多時,通道被軍陣重新合上,已見不到潰卒一絲一毫的蹤跡。
無需周德威下令,麾下軍頭各自指揮本部靠攏過來,按照平日對敵的陣型,一層層展開了大陣。對面的燕軍并沒有趁亂沖擊的念頭,就這么默默等待著周德威結陣。
周德威吩咐將中軍旗立在自己所站的丘坡上,然后又命幾個部將率兵搶占周遭的幾處高地。一邊布置,他一邊在打量著對面,默默判斷著眼前的形勢。這支燕軍究竟從哪里來?他們是燕軍麾下的哪支軍隊?黎城和潞州究竟怎么樣了?李嗣源所說的安重誨奇兵到底有沒有建功?
各種問題紛至沓來,將周德威的腦子攪成了一鍋粥。正在考慮應對之道時,就見西側占據高地的軍士一陣騷動,訊旗飛快地晃動起來。周德威催馬躍下丘坡,直奔過去,戰馬從密密麻麻的人叢中穿過,等他踏上西側高地之時,抬眼就看到了令他肝膽俱裂的一幕。
西側高地視野不錯,可以看到西方和北方,也就是周德威的右側和身后。從這里,一眼可以看到兩個方向。只見無數旌旗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土黃色底服的燕軍大隊正在兩個方向合龍,將右側和身后變成了黃色的天地,整齊的腳步聲和嘩啦啦的甲葉聲隔著老遠就傳了過來,看這陣勢,人數竟然都不亞于南方正面結陣阻擋的燕軍!
如雷般的馬蹄聲漸次轟鳴,周德威猛然回首,勒馬向著東側的高地上奔去。在這個方向,一條黑線從天際處山巒青影中涌出,以極快的速度奔行到三里外停住,攢動的馬頭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看得人頭皮發顫。還有更多的騎兵從這條黑線的身后斜次里甩出來,將整個東邊方向完全布滿…
周德威手心攥了一把汗,強行咽了咽不知何時出現在舌底的唾液,又飛快打馬回到了自己將旗所立的丘坡之上。一路上,他可以看到麾下軍頭們的焦慮和恐懼,聽到將士們不安的嘀咕和慌亂的詢問。
這里怎么會有如此規模的燕軍?這些燕軍怎么來的?粗略一看,四個方向上的燕軍便不下四萬,其中還有上萬騎兵!這明顯是燕軍的野戰主力,他們怎么會不在高平?梁王究竟在干什么?難道說諸侯聯軍敗了么?怎么會放任如此多的燕軍主力離開高平?
周德威心底泛起一陣酸苦,原來之前的一切都是誘餌,周坎和趙在禮的意圖就是把自己引到埋伏圈里,可笑自己還以為燕軍敗了,竟然還在考慮怎么拿下整個潞州…不用說,安重誨的所謂奇兵突襲定然是沒戲了,如果真有的話,怎么可能讓燕軍集結出如此規模的大軍?或許,這一切就是安重誨惹的禍,如果沒有他的偷襲,也許燕軍主力根本不可能來到這里吧?
燕軍從四個方向合圍以后,略略停了片刻,便開始向前邁進。向前邁進的是南、北、西三個方向的步卒,唯有東側的騎兵大陣沒有動彈。
整齊的陣列、如雷的腳步聲、越來越能辨認清晰的各色旗幟,都給這支被圍的三王聯軍以沉重的壓力。等到燕軍陣列逼近至里許外停住時,周德威不由一陣苦笑,看看人家主力的裝備和陣勢,看看自己,這仗怎么打?
一排排的鐵甲槍兵身上俱是重鎧,晃得人眼都睜不開;一架架推到陣前的弩車上,那些藍汪汪的弩箭看得人肝膽皆顫;一面面大盾頂在身上,結成的盾陣針插不入;一隊隊矯健的騎兵胯下是清一色的高頭大馬…
這就是河北的真正實力么?曾經以為燕王的軍隊已經夠奢侈了,沒想到以前的所見所聞與眼前相比竟然什么都不是。在這樣的軍隊面前,周德威失神了,隱約間居然從內心深處涌出了一股無力感!
唯一缺口的方向就是東側,周德威明白,那是燕軍留給自己逃跑的通道,所謂圍三闕一,不外如是。只不過燕軍確實有點霸道,就算留下一個缺口,也明目張膽的布置了大隊騎兵,明明白白的告訴周德威,這就是你的唯一出路,想要逃可以,就從這個方向逃吧,但你只能逃騎兵,步卒就留下來吧。
可就算周德威真的狠下心來扔下步卒逃跑,他真能逃得掉么?就算他真逃掉了,麾下的騎兵精銳還能剩下多少?
如果不逃呢?能不能帶著整支大軍殺出一條血路?又或是死守原地,等待李嗣昭和李嗣源的救援?
一時間,周德威彷徨無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