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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能夠獲準覲見天子,韓延徽自己也感到很詫異。一大早天不亮,他便來到定鼎門外等候著,一直等到卯時宮門大開。其間,有殿直武士將韓延徽帶往偏廂,上上下下仔細檢看了一番,確認韓延徽沒有裹帶物件,方才放心。
李振從側門而出,望著等候多時的韓延徽,臉上似笑非笑,他的神態讓韓延徽立刻感到此行的結果恐怕不妙。懷著幾分忐忑,韓延徽在李振的袖袍指引下,步入皇城。
踏過白玉欄桿配飾的天津橋,沿著筆直的天樞中道步行百步,眼前既是巍峨的宮城。在渾身甲胄的雄壯軍士注目下,韓延徽穿越端門,來到高大的乾元殿。
李振手指三段二十七階高臺上的乾元殿,介紹道:“此典與黃巢兵亂時被毀,天復二年,梁王下令修繕洛陽宮室,直至去歲底方才完成。三日后,天下諸侯會盟便在此殿之內…”
韓延徽默然,三日后…這么說各方諸侯已經達成了會盟的約定了?
仰望乾元殿的飛檐巨柱,韓延徽暗嘆,果然是天家氣象,卻不知韓某是否有一天能夠立于其間商討國事?若真能如此,方不負在這世上走過一遭!
繞過乾元殿,一棟高聳入云的塔狀建筑映入眼簾,雖然沒有乾元殿占地宏大,但高度卻遠超其上,韓延徽將脖子都抬酸了,才勉強看到最上層的圓頂。一股壓倒性的震撼感從頭頂直灌而下,令他忽然間動彈不得,整個身子都感到酥麻無比。
“這便是武皇修筑的萬象神宮罷?”韓延徽喃喃問。
李振雖然看得多了,但每次經過這里。都擋不住內心的那種狂熱:“不錯,萬象神宮,遙想當年,武皇何等氣魄…”
兩人于此駐足良久,方才不舍離去。再向北,便是還未修繕完畢的徽猷殿,以及陶光園,許多工匠仍在忙碌穿梭著,巨木和青磚堆積得到處都是。
韓延徽說,預計今年年底。徽猷殿便可修繕完畢,到時就能夠在此舉辦朝會,各王都可選派一人出任卿大夫以上職位,李振笑問韓延徽是否有意入朝為官。到時候他李振可以代為舉薦。
這種試探性的玩笑被韓延徽直接無視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權力根源在哪里,離開了盧龍,他連在李振面前平坐的機會都沒有。至于入朝?算了吧,自春秋之后,何曾見過周天子朝中大夫有什么權位可言。
由此。李振引著韓延徽折而向西,至九州池。九州池是一座圍繞著九片錯落池水的園林,當今天子李曄便居住在這里。
在一座配殿之旁停下,殿內出來一名女官。輕聲問道:“李觀察,這位便是來自幽州的進奏使么?”自從梁王斬殺宦官之后,天子身邊已無中官,遷都洛陽后,梁王選拔了一批女官充塞宮中,代行傳稟之責。
李振微微頜首,韓延徽上千施禮:“燕王府掌書記、盧龍進奏使韓延徽,陛見天子。還望誠納。”
女官入殿。少頃,出來道:“陛下在殿內相侯,請韓使入內。李觀察是否同入?”
李振一笑:“某便找個所在飲茶相侯,就不去招人煩厭了。”
韓延徽向李振點頭謝過,然后邁步入檻。殿內陳設簡樸,只幾張條案桌椅,立著兩面碩大屏風,將空間隔為三進。
天子李曄沒有穿戴經制衣冠,只著寬大的布袍,就這么隨意坐在正中的一張椅子上,面前既無高階也無龍案,只椅旁擺著一個小幾,放著茶壺和茶盞。他的斜后方是一張桌子,上面整齊的放置著筆墨紙硯等物,此外,再無其余,樸素得就像一個貧苦士子般。
眼前的景象與韓延徽的想象有著天壤之別,他不禁一呆,在天子的示意下,方才悵然若失的坐了下去。
“韓使莫要拘束,隨意就是。”天子擺手道。
“陛下簡樸,臣心不安。”
“卻是好多了,至少能吃飽穿暖。”天子一句話,令韓延徽鼻頭微酸。
“陛下艱難,臣等死罪!”
“不說這個,”天子搖了搖頭:“至少還活著…對了,吾家皇叔身體安健否?”
韓延徽拱手道:“燕王殿下一切安好,殿下托臣向陛下問安,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也向陛下問安…”說著,從袖中取出三封書信遞了過去。
天子很高興,連忙接了過來:“正要問起呢。”旋即向屏風后喊道:“皇后、昭儀,快些出來,韓使不是外人,是皇叔遣來問安的。”
兩名美婦從屏風后轉出,滿臉通紅,扭捏不安的立于天子身后,韓延徽再次起身,向二婦施禮。因為二婦穿戴都是普通帛衫,無冠蓋美飾,是以韓延徽也分不清誰是何皇后,誰是李昭儀,只得含糊的一體行禮:“臣叩見皇后、昭儀。”
何皇后和李昭儀回了禮,眼珠子立刻盯著天子膝上的三封書信,目不轉睛,臉頰微微顫抖,顯是關心已極。
天子善解人意,笑著將太子書信遞給何皇后,又將公主書信遞給李昭儀,自己拆開李誠中的信認真觀閱,一時間,殿內鴉雀無聲。
不多時,三道粗重的呼吸響起,先是何皇后開口:“陛下,十一郎身子骨很好,他說他吃得好、穿得好,皇叔還給他請了東宮教習…陛下,你看,十一郎的文字雋秀多了。”
李昭儀也笑了:“十三姐也好得很,她和太子一起念書,已經會寫字了。”說著說著,李昭儀的眼角滲出淚來,將何皇后也引哭了。
天子閱罷李誠中的書信,又接過何皇后和李昭儀手中的信件,一邊看一邊開心的說:“哭什么?十一郎和十三姐日子過得很好,吾早說了,皇叔不會薄了他們的。”
韓延徽心中難受,看著這原本應屬天下最高貴的家庭,如今卻仿佛普通農家夫婦一般,千百個不是滋味。
等何皇后和李昭儀歡天喜地的退到后面去回書,天子忽然問韓延徽:“韓使此來見吾,軍士不曾為難么?”
韓延徽一愣,隨即醒悟,回道:“陛下英明,這些書信李觀察都看過的。”
天子嘆了口氣,隔了半晌,幽幽問:“韓使,皇叔遣你來東都,是為與盟之事么?”
韓延徽點頭:“正是。”他左右望了望,以眼神詢問天子,天子道:“說吧,梁王現在對吾很放心,沒人偷聽。”
韓延徽咬了咬牙,輕聲問:“陛下可愿北狩?”
天子渾身一震,盯著韓延徽道:“去幽州?”
韓延徽點頭,天子遲疑著問:“你有辦法?什么辦法?”
韓延徽道:“宮中有燕王殿下的人。”他沒有詳細解釋,有些事情不能隨意泄露,特別是涉及如此緊要的人員安排,更不能輕易說出來,這不僅是對下屬負責,也是為天子的安危著想。
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天子坐不住了,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過了半晌,天子停下腳步,坐回來,看著韓延徽道:“皇叔美意,吾甚是感激。但,此事莫要再提也罷。”
韓延徽愕然:“陛下難道打算就此困于牢籠不得復出?”
天子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待分封大典之后,吾家就可安穩如昔了。”
韓延徽奇道:“莫非陛下是贊同分封的?”
天子道:“天下藩鎮都當了國君,便沒人來爭吾這皇位了,為何不贊同?”
韓延徽不敢置信的問:“陛下,梁王借分封之機,要召集諸侯北伐,一旦河東、河北淪入梁王之手,梁王必然勢大難制,到時恐陛下愿為一白丁而不可得矣!”
天子點頭,道:“吾知道,也許吧,將來之事,誰又說得清呢?但梁王答允吾,分封之后,以都畿為吾之供養…梁王想要北伐河東、河北,沒有三年五載不能功成,有這三五年工夫,某必可以都畿之地重振禁軍…”
說著說著,天子嘴唇顫抖,眼中一片狂熱和激動:“吾缺的就是時間,缺的就是機會!韓使回到幽州后,還望轉達皇叔,請皇叔務必堅持住,多堅持一天,吾這里就可多募一隊軍士,吾只要五年,不,三年,三年之內必可重建禁軍。到時與皇叔一起,以天子令集諸侯大軍討伐逆臣,天下庶幾可定!…這是機會!是李唐重振的機會!”
天子一邊說,一邊拽著韓延徽的胳膊,將他拉到殿外,指著墻外聳立的飛檐殿角,悄聲道:“韓使,你看,你看見了么?乾元殿!萬象神宮!還有徽猷殿!還有天堂!還有貞觀殿…這些都是祖輩留給吾的,他不能在吾的手中失去…韓使,相信吾,也請皇叔相信吾,只要三年,三年之后,吾便可復盛唐氣象!韓使,請你回去,告訴皇叔,一定要擋住梁王,對了,吾可下旨,若是戰事一起,皇叔可在幽州建天策府,一應軍國大事,皇叔可以自決!吾,下旨恐怕不行,便下口諭罷…”
韓延徽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同時伴隨著深深的悲哀。看著有些近乎瘋魔的天子,這一刻,他眼中的洛陽宮竟然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