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武二十四年正月二十日,當謝安打著哈欠來到大獄寺官署時,卻發現,自己辦公的屋子內,早已是人滿為患。
大舅哥陳驀回來,家將費國回來,昨日派出去的那一干東嶺刺客回來了,甚至于,那蕭離還帶來了幾個生面孔,想想也知,這幾人必定是此前被五皇子李承關押在那個村子里的危樓刺客。
不得不說,兩撥互有仇怨的刺客同在一個屋子里,這氣氛實在是詭異地緊,饒是這段日子謝安的膽量已久經考驗,也不禁有些被這股仿佛凝固般的緊張氣氛所嚇到。
“謝大哥!”
“謝大人!”
注意到謝安踏足屋內,兩撥刺客不約而同地向謝安行禮。
“哦,”謝安失神般點了點頭,回顧屋內眾人,問道,“辦妥了?”
在屋內桌旁,陳驀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說道,“兄弟,為兄先且回府上歇息了,你也知道,午后,為兄還有些瑣碎之事…”
謝安聞言心中偷笑一聲,他當然知道陳驀口中的[瑣碎之事]指的是,無非就是他與梁丘公有約。
這段日子,可能是為了彌補過去不曾照顧自己這位孫兒的遺憾,或許是為了用陳驀感興趣的事來拉攏祖孫二人之間的關系,梁丘公在每日的晌午之后都要去謝安府上,與陳驀淺酌幾杯,指點一下陳驀的武藝,畢竟陳驀這位大舅子雖然武力無人出其右,但歸根到底,只是他底子好,武學天賦遠超常人,別看梁丘公已過六旬。可他終歸是三十年前大周第一猛將,在他與陳驀皆不用蠻力、只看招數精妙的前提下,陳驀也不是這位老爺子的對手。
至少,謝安就不止一次地看到自己這位大舅子被梁丘公打地左右難支、狼狽不堪。
也是,陳驀從街頭打架、武館踢館這種方式自學而來的招數,如何比得上虎將世家梁丘家世代所傳的招數?畢竟那可是梁丘家數百年、十幾代人智慧與經驗的成果,就算陳驀是世間奇才,也無法與其相提并論。
畢恭畢敬,目送著陳驀離開屋子。狄布這才向謝安抱了抱拳。沉聲說道,“謝大人,大人要我等辦的事,我等已辦妥,不知大人的承諾,是否會兌現?”
謝安清楚這些東嶺刺客還不是很信任自己,心中也不以為意,遂走到書桌旁,從書桌抽屜里取出四塊木牌,丟給狄布。
狄布不明所以。接住那四塊木牌,繼而表情微變,只見制作精致的那木牌上,刻著[大獄寺轄下重獄牢頭]字樣,底下還用小字刻著狄布、茍貢、漠飛、錢喜這四人的名字。
“如何?――昨日你等出發后,本官可是連夜叫人趕制的!”接過費國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謝安微笑問道。
“大獄寺轄下重獄牢頭…大獄寺轄下重獄牢頭…”連番念叨了幾遍,狄布抬起頭來,猶豫問道。“不知這塊令牌…”
仿佛是看穿了狄布的猶豫,謝安笑著解釋道,“就是說。你等四個,從今日起,便是我大獄寺監牢內的頭頭,既是待罪人犯,亦是我大獄寺署官,替本官看著牢內那幫兇狠的死囚,唔,正九品!”
“九品?那不是與縣官一樣了么?”狄布有些傻眼地問道。
話音剛落。[財鬼]錢喜一臉喜色地連聲說道,“大哥啊,你糊涂啊!――怎么會跟縣官那種不起眼的芝麻小官一樣呢?大獄寺啊,這可是大獄寺啊!”
“什么意思?”狄布不解地望著錢喜。
只見錢喜擦了擦嘴邊留下的口水,喜不勝喜地說道,“大獄寺轄下重獄牢頭…這可是肥差啊!――日后,少不得有人拿銀子來孝敬我等弟兄,哈,哈哈哈…”
望著錢喜手舞足蹈的模樣,屋內眾人面面相覷,連帶著謝安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似乎暗自后悔,讓錢喜也當上了大獄寺的牢頭。
雖說謝安并不介意牢頭們收一些囚犯或者囚犯家屬送來的孝敬銀子,可這錢喜,活脫脫是貪官污吏的底子啊。
見謝安目瞪口呆地望著錢喜,茍貢生怕這位好不容易找到的主子因為他這個愛財的兄弟而反悔,連忙說道,“多謝大人!――不知這塊令牌可否叫我等弟兄外出時方便行事?”
“哦…”被茍貢這一打岔,謝安這才將目光從錢喜身上移開,點點頭繼續說道,“自然!――不單單在我大獄寺內,或者在這冀京,只要是我大周國內,持此令牌,你等可方便行事,各地官府,無權過問你等行事…當然了,本官丑話在前,倘若你等當真犯下不可饒恕之罪,本官會親自派人捉拿你等!”
“明白,小的明白…不不不,卑職明白!”茍貢只聽得心中歡喜,畢竟謝安所給的這塊令牌,權利之大,超乎他的想象。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試探著問道,“恕卑職斗膽問大人一句,那卑職手底下那些弟兄們…”
謝安聞言大手一揮,笑著說道,“一并在我大獄寺重牢內擔任獄卒,俸祿銀子由我大獄寺奏請戶部下撥,唔…從今日起,你等莫要再自稱東嶺刺客,再這么說,你們也是我大獄寺內獄官,自稱刺客,這不像話,這樣吧,就叫[東嶺眾],如何?”
心中歡喜的茍貢正要點頭,那邊錢喜早已搶過話,連連點頭說道,“好,好,叫什么都好…肥差啊,這可是肥差啊!”
見謝安面色有變黑的趨勢,茍貢壓低聲罵錢喜道,“老四,你給老子閉嘴!――再廢話,我就叫你這輩子都說不了話!”
自己這位二哥精于用毒,錢喜自是清楚,縮了縮腦袋不敢再說話,可一望見自己手中這塊令牌,他又頓時眉開眼笑。當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著,盡管那塊令牌看上去嶄新光亮。
狠狠罵了自己這個貪財如命的兄弟一頓,茍貢堆起笑容,望著謝安連連奉承道,“還是大人仁義誠信,義薄云天,比李承那個雜碎不知要好上多少…”
謝安早就知到這個茍貢看似張揚,其實最是識時務。見其不住地奉承自己。暗笑之余,說道,“對了,你等那些弟兄們的令牌,明后日會下發,昨日本官只叫人趕制了你等手上的這四塊木牌…待會,你等將眾弟兄的姓名羅列成單子,叫給周儀周獄丞,周獄丞會替你等安排!――對了,要大名。江湖綽號可不行,總歸這是大獄寺!”
“卑職明白!”茍貢像模像樣地行了一禮。
見此,謝安叫人喚來大獄寺獄左丞周儀,叫他將一干東嶺刺客,哦不,是一干東嶺眾帶到大獄寺的重牢安排差事,至于狄布、茍貢、漠飛、錢喜這四人,則留了下了,畢竟。謝安還要向他們詢問一下昨夜的事況。
可能是收了那塊木牌的關系,曾經的[鴻山四隱刀],對謝安更加恭敬幾分。見謝安問起昨日的經過,四人中口齒伶俐、腦筋不錯的茍貢,便將整個過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只聽地謝安心中一驚。
謝安原以為,昨日他們四十個人出去,能偷偷營救出那些危樓刺客與孤兒就算不錯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四十個人。竟然將那千余精兵都殺了,連那些在屋子里呼呼大睡中的人都沒有放過。
不愧是刺客,厲害,著實厲害…
不光厲害,而且還心狠手辣…
盡管謝安知道這些東嶺眾因為被太子李煒與五皇子李承出賣過一回,懷恨在心,但也沒想到他們會將那千余精兵都殺死…
想到這里,謝安皺眉說道,“茍貢,這次就算了,他日,倘若對方已投降,切記莫要再害其性命,總歸你等已是我大獄寺署官,再不是江湖刺客,明白了么?――那些兵士雖說聽命于太子李煒兄弟二人,可他們也有家小,他們這一死,其家中老父妻兒,何人贍養?”
狄布、茍貢、漠飛三人聞言張了張嘴,抱拳領命。
“是!――卑職遵命!”
至于錢喜,這家伙依舊在狠狠擦著那塊木牌,仿佛要將其擦地仿佛玉石般光亮。
不過話說回來,謝安這話跟不跟錢喜說都一樣,畢竟錢喜這家伙昨日根本就沒動手殺人,只顧著搜刮尸體上的值錢之物,著實是發了一筆不義橫財。
見狄布等三人口稱從命,謝安點了點頭,忽然間,他腦海中跳出一個不尋常的念頭。
當初在漢函谷關時,大舅哥一個人就將我十余萬大軍軍營擾地雞犬不寧,倘若自己組織一支數百人的刺客部隊,他日再遭遇戰事,這可是足以扭轉戰局的助力啊!
想到這里,謝安試探著問道,“茍貢,此番,東嶺眾都在冀京了么?”
茍貢搖搖頭,說道,“此番我等弟兄只來了一百五十人左右,幾番失利,折損了百余弟兄,老家那里,還有兩百余弟兄…”
謝安點了點頭,招茍貢走到面前,附耳對他低聲說了幾句,只聽得茍貢神色驚喜。
“卑職明白!――待會卑職就發書至老家!”
“老二,大人說什么了?”狄布納悶問道。
“好事!”茍貢微微一笑,心中頗為歡喜,畢竟,謝安是叫他將一概東嶺眾都帶來冀京,叫其管轄大獄寺重牢之余,還叫其作為大獄寺的耳目,收集情報。
可當著蕭離那些危樓刺客的面,茍貢卻又不好與狄布解釋,畢竟,能有能力擔當起大獄寺耳目的,可不單單只有他東嶺眾,至少眼前的危樓刺客就是勁敵,茍貢可不想到嘴的美差,被那些危樓刺客奪了去。
不得不說,茍貢想地很好,只可惜,他不清楚謝安與金鈴兒的關系,至少,眼下還不清楚…
“對了,蕭離,你等被關押起來的弟兄,就他們么?”處理完東嶺眾的事,謝安詢問蕭離道。
蕭離聞言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多蒙謝大哥昨日派東嶺刺…唔。東嶺眾相助,我等三十余名弟兄皆已脫困,眼下,眾弟兄還在村子里,畢竟那里還有數百孤兒,需要人看著,以免五皇子李承得知此事后,再使詭計!”
“就三十人?――危樓就這么些人?”
蕭離聞言有些為難望了一眼茍貢等人,可終歸是謝安問話。他也不好不回話。想了想,低聲說道,“我等危樓人手并不多,僅僅百余人,這些年來,都靠大姐的實力與名氣撐著行館…”
“嘿!”茍貢搖著手中的紙扇發出一聲得意輕笑,惹來蕭離等四五名危樓刺客怒目而視。
見這兩撥人似乎又有針對的趨勢,謝安揮了揮手,說道,“好了好了!――三十人怎么夠?這樣吧。我回頭拜托東軍,請東軍調派一支千余軍隊,替你等護衛那個村子,至于你等…去給本官聯系到你們大姐!――她再這樣下去,本官也護不住她了!”
見謝安神色嚴肅,蕭離等人面色猛變,要知道,謝安如今在朝中的勢力可不小,他都說護不住金鈴兒。可想而知,金鈴兒的麻煩有多大。
“是!謝大哥放心,小弟等人定會聯絡到大姐…”
“盡快!”
“是!”
見蕭離等人唯唯諾諾地應了謝安的差事。狄布等人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此后,謝安又在瞞著梁丘舞的情況下,暗中派人請來了東軍四將之一的項青,畢竟項青是東軍中與謝安一道逛過窯子的戰壕弟兄,交情要比其余三將鐵得多。
果然,聽謝安一番話后,項青二話不說。就叫來手底下一名千人將,叫他領著一千東軍帶著蕭離等人一同去那個村子,擔任護衛。
甚至于,項青都沒有問及緣由。
忙完這一切后,謝安這才叫齊郝等人駕著馬車去長孫靖府上請長孫湘雨,要知道這位長孫家的千金大小姐可不像梁丘舞那么好伺候,哪怕是馬車晚到一刻,恐怕都要埋怨謝安不在意她,然后裝哭作嬌般鬧上一陣子,直到謝安花上大半個時辰來哄她。
謝安可不想受這無妄之災。
而就在謝安坐在大獄寺官署內等著長孫湘雨到來時,在皇城東宮的玉石階梯上,光祿寺卿文欽沉著一張臉朝著東宮大殿走去。
踏入殿內,文欽第一眼就瞧見,殿內除太子李煒以及五皇子李承外,還有一個做宮女打扮的女子,只見該名女子,正坐在桌旁,一面把玩著手中的茶盞,一面靜靜聽著五皇子李承的數落。
“沒死!知道么?――你說萬無一失?然而本殿下聽到的可不是這么一回事!”
“不可能!”那宮女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秀眉微皺,緊聲說道,“余已割斷其咽喉,豈能復生?”
不難猜想,這名宮女,正是危樓刺客的當家,[鬼姬]金鈴兒所扮。
太子李煒聞言長長吐了口氣,淡淡說道,“事實上,老八確實還活著…是謝安救了他!”
“謝…安?”金鈴兒略微凌厲的眼神中隱約閃過一絲失神,驚愕說道,“那小…唔,他怎么救的?”
“這個本太子也不清楚…”搖了搖頭,太子李煒皺眉說道,“本太子只知曉,老八已經被送到太醫院診治,再者,那謝安又派了他的妻子梁丘舞以及東軍四將護衛,再要下手,恐怕不易了…”說到這里,他見金鈴兒默然不語,誤會她是因為行刺八皇子李賢失手一事而感到自責,遂又說道,“總而言之,你這次做得不錯,雖說失手,卻也不能全怪你,誰能想到,那謝安竟然有辦法將老八救回來呢?”
只可惜,太子李煒的話,金鈴兒是一句也沒聽到,適才聽聞謝安那兩個字后,金鈴兒腦海中便止不住地涌現出她失手被謝安所擒,被關在周軍營寨帥帳之內的那段日子。
同樣,也是她此生最感到心安、最感到愉悅的日子。
小賊…你還在四處抓捕余么?
真可惜呢,你那時沒能看穿余的易容,叫余輕易逃脫…
就在金鈴兒暗自思念她頗有好感的謝安時,忽然間,她猛地察覺到一股凌厲的殺機,玉手一拍桌案,整個人凌空飛起,憑空依附在殿內一根梁柱上,眼神冷冽地望著下方。
只見在她視線所及之處,滿臉鐵青的文欽手持一把利劍,兇狠地看著她。
“文欽?你這是做什么?”太子李煒皺了皺眉,不悅問道。
適才,文欽走入大殿時,太子李煒并非覺得有何異常,他萬萬沒有想到,文欽竟然拔出了腰間的佩劍,直取金鈴兒,好在金鈴兒武藝不凡,要不然,多半會死在文欽手中。
“太子殿下竟問微臣在做什么?”文欽眼中露出幾分怒色,緩緩舉起手中的利劍,遙指太子李煒,強忍著心中的憤怒,沉聲問道,“太子殿下,我文欽這些年來跟隨太子殿下,忠心耿耿,是也不是?”
說話間,殿外太子李煒的護衛張常等人似乎察覺到了殿內的異樣,疾奔入內,紛紛拔出腰間佩劍,指向文欽,口中怒斥道,“文大人,劍指太子殿下,你這是要犯上作亂么?――還不放下兵器!”
從始至終,文欽置若罔聞,只是直直地望著太子李煒。
仿佛是看出了些什么,太子李煒揮了揮手,叫張常等人麾下,繼而望著文欽點點頭說道,“是!”
仿佛是聽到了什么怒不可遏的事般,文欽眼中兇芒畢露,咬牙切齒說道,“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何以要叫這個女人殺我弟弟文棟?!”
太子李煒默然不語,在沉默了半響后,搖頭說道,“此…并非本太子主意…”
“那就是你了?!”文欽聞言,當即將利劍的劍尖指向五皇子李承,駭得李承不住后退,連聲說道,“不,不是本殿下…”
文欽聞言大怒,怒聲斥道,“既非太子殿下,又非是你,那又是何人?”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乃是老夫!――豎子,還不速速丟下兵刃!”
“…”文欽聞言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眼中兇悍之色皆退,望著門外那位老者,他微微張了張嘴。
“叔父…”
當啷一聲,文欽手中的利劍,落在大殿內青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