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雙手抱肩,坐在馬氏塢堡中央大宅二層的屋檐上。
在他的下方,許多士卒魚貫出入,興高采烈地搜羅著此次作戰的繳獲。有些人看見屋頂上的陸遙,就向他揮手歡呼。陸遙面帶微笑地揮手回應,其實卻有些敷衍。他并不注意這些清點戰利品的將士,只是緊緊地皺著眉頭,向四面極目眺望。
夏季的蘿川平原草木蔥萌,一塊塊經過開墾的天地仿佛未經雕琢的寶石,散布在青碧色的草場上,蒼莽的原始森林橫貫其間,蜿蜒曲折的祁夷水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如同玉帶纏繞。陸遙無心觀賞這難得的田園風景,他一遍遍地仔細觀察著每個角落,從代王城直到遠處群山腳下,一處也不錯過。
但是,沒有。陸遙并未能找到他所希望找到的。
瓦片發出格格地輕響,有人小心地從窗臺上攀出來,在陸遙身后稟告:“將軍,附近五十里都已仔細搜索,未見胡兒蹤跡。不僅昨日起跟隨我們的胡族聯軍不見蹤影,原本在蘿川平原落腳的三個雜胡部落,也都突然遷徙無蹤。”
說話的是朱聲。作為斥候負責人,他花了兩個時辰親自盤查了各條通路,又分派部下嚴密把控所有的山口,期間每隔半個時辰就遣人通報,直到這時才得以趕回代王城。他向前一步,取出一幅地理圖攤在陸遙面前:“將軍請看,這里、這里、這里、這里,我都加派了探馬崗哨,五十里內,就連一只蒼蠅飛過,都逃不過我們的監視…將軍,胡兒們已經退去了,確定無疑。”
陸遙凝視著地圖,半晌才慢慢點頭:“很好,但還需加強監控。我把何云那一隊人派給你,你再去丁將軍那邊要二十個人。五十里范圍遠遠不夠,百里之內的任何風吹草動,我們都要在第一時間了解!”
朱聲肅然應諾。待要離開,陸遙語氣嚴肅地加了句:“此事關系重大,萬不可有誤。”
“請將軍放心,聲必全力以赴。”朱聲拜道。
陸遙頷首讓他去了。
今日的戰事,雖然攻占了代王城,使得將士們有了落腳之處,但真正的作戰目標卻并未實現。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很快就將開始,陸遙非常缺乏時間。故而,他從一開始,就打著一戰克定代郡的注意。豆盧稽部的滅亡,不過是道開胃菜而已;關鍵在于陸遙假扮商隊為誘餌的行為,足以激怒代郡的各路賊寇。隨即,攻滅勃篾部的行為,更加向胡兒們充分展示了己方的惡意。待到確定胡族聯軍尾隨而至,陸遙便刻意用有限的兵力攻打防御堅固的蘿川賊,營造出頓兵堅城之下的局面。
胡兒生性如狼,絕不會放過撕咬獵物的天大良機。何況,賊寇中的知兵之人如何會看不出這是兩面挾擊的好處?一旦發現陸遙所部陷入窘境,他們定然大舉出動,銜尾來攻。而只要他們出戰,陸遙便有信心戰而勝之。如此,代郡便可以塵埃落定了。
這是陸遙推算許久,才設下的計謀,可他怎也沒想到,從昨日下午就緊緊追蹤著自家兵馬的胡族聯軍,竟然神奇地失蹤了。難道自己攻破代王城之威,竟然就能駭得胡族聯軍聞風遠遁?
絕不可能!這其中,必然有什么陰謀!陸遙有些惱怒地揮揮手。
他隱約覺得有些氣悶,于是站起來,沿著屋頂的斜坡向下走了幾步,隨即手掌攀在瓦當上稍一借力,翻身落地。
陸遙身手矯健,騰躍之時仿佛貍貓、片塵不起,但落下時恰巧站在一人身前,這卻將他嚇得不輕,“啊”地大叫一聲,手中捧著的幾卷書簡都脫手飛起。
此人赫然是邵續,看他的樣子,大概已整理了各項庶務。待要前來匯報,卻被從天而降的陸遙給驚到了。好在邵續身后跟著的是身披重甲、腳步鏗鏘的薛彤。薛彤反應很快,踏前一步輕舒猿臂,便將書簡撈在手中,總算不曾污損。
陸遙向邵續抱歉地笑了笑,替他撣了撣衣袖。三人并肩向塢堡的大廳內行去。
“我軍傷亡如何?”
“咳咳…”邵續鎮定心神,看了看手上卷宗:“今日鏖戰死傷頗重,陣亡者計有八十七人,重傷九十八人。輕傷無礙行動者百余。”
殺入代王城的將士合計五百,陣亡和重傷的超過三成,加上輕傷的,超過半數,不可謂不駭人。
陸遙抿了抿嘴,又問:“傷者可都安置妥當?”
“遵照將軍的吩咐,已尋了干燥、通風、潔凈的大屋安置他們。我軍自冀州攜帶來的藥物還未用完,另外,馬氏塢堡中也存有傷藥甚多,足堪應用。我們又從塢堡中鑒別出醫者數人,配合救治。”
陸遙腳步不停,繞過一處白石堆砌的照壁:“邵公,戰死的將士都要盡快妥善落葬,姓名、籍貫都要記錄下,留作日后祭祀之用,若有機會,也好歸葬故鄉。這怕是有些繁瑣,但我軍一貫如此,故而有勞邵公了。”
邵續躬身施禮:“此事,薛將軍已經告知予我。是乃仁義之舉也,邵某感佩萬分,自當盡力。”
陸遙又問薛彤:“現下負責警戒的是誰?”
薛彤沉聲道:“代郡乃虎狼環伺之地,不可輕忽。周邊警戒現由我親自負責。三百將士分隊輪值,衛戍的軍官都特別任用并州的老兄弟。道明,請放心。”
“好。”
這時候三人走回到馬氏塢堡的大廳處。
這是座斗拱方面的樓閣式建筑,上下兩層,高有四丈許。在四周精致的廊廡環繞之下,更顯得正廳氣象宏偉。
待到三人入內落座,便看到樓閣內部的斗拱、壁畫之類,色澤艷麗、十分奢華,薛彤不禁嘀咕了一聲:“這幫賊寇,倒是好享受。”
邵續解釋道:“蘿川馬氏畢竟是晉人,他們自視為代郡豪族,與那些長于馬背的胡兒不同。據說,馬氏父子常常擄掠周邊郡縣的百工、匠人為奴隸。這些便是那些工匠的辛勞成果了。”
陸遙皺了皺眉,便想起今日戰時遇見的那條巨漢。擁有如此勇力,卻受賊寇的脅迫,無論如何,陸遙都看不慣這樣的人物。
他不愿談這些,于是換了個話題:“蘿川賊掌握的戶口、資財情況,不知可統計好了?”
此刻距離戰事告一段落才兩個時辰不到,哪里便能動作如此快捷?他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不料邵續從懷中若干書簡中取出一份奉上:“具體賬冊文書細節尚未整理完畢。然,大致數字已統計得出。我軍見在蘿川控制的,共計九百三十六戶,三千一百二十八口,剔除老弱婦孺,其中壯丁一千人,胡兒居其半數。”
“適才的戰斗中,蘿川賊死傷不少,那些都已扣除了么?”
“蘿川賊戰死近三百人,重傷者亦有三百,皆不計入。”邵續面不改色地應聲道。
以當前的醫療條件,肢體重傷的死亡率極高。陸遙所能籌集到的醫者、藥物,都只會用來搶救己方將士,對于蘿川賊中身負重傷者,實際不會給予任何醫療,三五日內,彼等自然死亡殆盡。陸遙的問題,便是隱晦地提出這個意見,而邵續則表示:我正是這樣安排的。彼此都是聰明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可也。
“很好!”陸遙又一次頷首。
既然全盤占據代王城,首重人丁戶口,其次則是物資財貨。陸遙接著便問蘿川賊的倉廩積蓄情況:“糧秣、牛馬牲畜、錢財、甲仗器械…這四項的收獲又是怎樣?”
“蘿川,北疆菁華、膏腴之地也,周邊數十里方圓皆水土豐饒、宜耕宜牧。蘿川賊盤踞在此前后共計二十余載,于農事上頗下了幾分工夫,沿祁夷水兩岸開墾許多良田,又在塢堡之中廣設糧倉。邵某已一一察看明白,各處倉中糧秣堆積如山,不可勝計,粗略估算,至少足夠我軍兩年之用。”
自古以來,用兵制勝,以糧為先。陸遙薛彤兩人見識過太安年間的并州大饑荒,又親身經歷了晉陽軍因乏糧而束手束腳的窘境,對糧食的重視程度只怕比別人更高些。聽聞蘿川的糧秣如此豐富,兩人頓時大喜。
“邵公,那其它物資情況如何?”薛彤忍不住插言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