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再想想…”馬錯的眼角猛烈抽搐起來,滿臉的汗水像瀑布般流淌,瞬間就將衣袍都浸透了,他自己卻似全然不知:“所謂的商隊是個誘餌,但豆盧稽部一旦覆亡,每個部落都知道了所謂商隊是假,各部首領因此而感覺受到了愚弄。他們原本就已出兵,此刻便順勢繼續麾軍南下,只不過將目標由擄掠商隊,改為了擊潰這支來歷不明的隊伍、為豆盧稽復仇。”
此人雖說遠不如其父,畢竟也還頗具智謀。他沿著馬服所說的思路慢慢想下去,越來越心驚肉跳:“也就是說,商隊固然是誘餌,不存在商隊,依然是誘餌。只要能夠令得分散在代郡各地的部落、匪幫俱都出動,施計之人便算是達到了目的。”
“父親,兄長,你們素日里算得太細太精,把自己也兜進去了吧?凡事總須得有個理由,那批敵人為何要如此?將代郡的有力部落盡數惹怒,豈非找死么?”馬空在旁聽著兩人言語,不屑地冷笑一聲。
馬服猛地拍打床榻,厲聲喝道:“住嘴!”
馬錯則全不理會他急躁的兄弟,他離席而起,在廳堂里來回打轉,神情愈發緊張:“為何要如此?為何要如此?”
“呵呵呵…”馬服低沉地笑著,氣流在他喉間流動,發出嘶嘶的尖銳聲,就像一條盤旋吐信的毒蛇:“因為他們時間緊迫。”
身為晉人,卻能在遍地豺狼虎豹的北疆立足,直至占下蘿川這片寶地,數十年屹立不搖…馬服絕非易與之輩。他的身軀雖已日漸衰老,但經驗之豐富、判斷之敏銳,卻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這個四面環山、信息閉塞的環境里,絕大多數的賊寇還茫然不知究竟情況如何的時候,這個老者已經找到了最關鍵的所在!
“時間緊迫?”馬錯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隨即被這句話中蘊含的內容嚇得腳軟,一個趔趄坐倒在地。最近有什么事情會令人覺得緊迫?這個問題根本無須考慮,近數月以來,萬里北疆上一片平靜,幾乎所有人都在屛息等待著那件大事的最終結果!
“父親,您是說,這批敵人是要搶在拓跋鮮卑祭天大典之前…”他一字一頓地道:“對代郡下手?”
在蘿川賊的重要匪首之中,馬錯可稱是個異類。他總認為馬氏乃是代郡大族,至少也是地方高門一類,全沒有將自己當作賊人來看。故而他素日里都講求舉止儀態,以效法名士風度為樂事。雖說屢有東施效顰之譏,卻樂此不疲。然而此刻太多的想法在他腦海中轟然撞擊,令他魂不附體。他再顧不上儀態,連滾帶爬地返回到廳堂中,緊緊抓住馬服的胳臂,連聲問道:“他們哪來這么大的膽子?他們究竟要干什么?他們…會是誰?”
“我哪里知道!”馬服不禁有些惱怒:“爾等又不曾派人用心打探!”
這話未免強人所難。事發倉促,豆盧稽部和勃篾部的覆滅才是昨天的事情,而那支敵軍所到之處又廣布偵騎斥候,哪怕探子再怎么努力,也不會有什么成果的。
馬對皺眉道:“難道是惟氏那個女人發了失心瘋,想要重整旗鼓?”
他口中的惟氏,乃是前代拓跋鮮卑大單于拓跋猗迤的妻子,如今實際執掌拓跋鮮卑中部權柄之人。自猗迤死后,中部勢力衰落,如今僅余千余落部眾,偏居代郡西部一隅之地。最初那商隊傳聞出現時,打的便是與拓跋鮮卑中部通商的旗號。要說兩者之間有所聯系,倒不是沒有可能。
控弦四十萬的拓跋鮮卑,對于這些游離于北疆各強族之間的代郡零散部落來說,是太過可怖的龐然大物。無論祿官還是猗盧,都足以瞬間傾覆如蘿川賊這樣的小團伙。賊寇們此前將實力微弱的拓跋鮮卑視若無物,此刻卻突然想到:如果惟氏果然有所行動,則代郡必然成為爭奪拓跋鮮卑大單于之位的重要戰場。若拓跋鮮卑的大軍闖入代郡,便等若巨獸角力時一腳踏入蟻巢,頓足之間,踩死幾只螞蟻根本都不算什么事。毫無疑問,那將是代郡所有部落的滅頂之災。
“這可不行…”馬錯搖著馬服枯瘦的胳臂,愈發驚慌失措地道:“父親,咱們得拿出個辦法來!”
驚駭之下,他手中便無分寸。馬服的左臂被他抓得疼痛,感覺幾乎要折斷。他連連掙扎不出,于是順手取了榻邊一柄盤云如意,砰地砸在馬錯的面門上:“混賬東西!慌什么?”
那如意乃是銅胎的木器,既硬又重。馬服性格粗暴,下手又狠,這一下打得好猛,頓時令馬錯暈眩倒地,鼻梁幾乎塌了半邊,鮮血狂涌,咕嘟嘟地淌了前襟一片赤紅。這些人畢竟都是兇橫霸道的賊寇,原本就殊少顧忌。可是父子之間如此行事,簡直就如同仇人一般,全不遵循孝悌友愛之道,實在叫人難以接受。
看著馬錯的慘狀,馬空露出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情,連連冷笑:“大哥,我聽說你前些日子與拓跋鮮卑中部往來時,曾經出言調戲那惟氏的美貌,很是大膽豪邁。怎么,這時候反而怕了那娘們兒?”
馬錯兩眼血紅地看看馬服,畢竟積威多年,不敢對抗。聽得馬空譏諷,他便轉去要呵斥幾句,卻架不住血液嗆進了氣管,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兩人正待內訌,馬服緊握著如意,翻身坐起:“不會是拓跋鮮卑中部。以他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插手此次大單于尊位的爭奪。那惟氏雖是女流之輩,卻頗有心機手段,不會行此無謀之舉。”
馬錯用衣襟狠狠地擦著鼻血,悶聲道:“那會是什么人?宇文鮮卑?羯人?烏桓人?”他愈說愈焦躁:“不知道他們的來路,我總覺得心中不安。”
還待深究,馬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語:“管他們什么來路,先顧眼前吧。敵軍眼看就要渡過祁夷水了!怎么樣,且讓我去沖殺一陣,挫一挫他們的銳氣!”
“不可!”馬錯喊道。
“蠢貨!”馬服同時也怒罵一聲。
他畢竟衰老,這一聲叫喊幾乎使他岔過了氣。他連連吸氣,兩手亂擺,肺部發出如同漏氣風箱般的怪聲。三個兒子慌忙又上前拍胸拍背,過了好一會兒,馬服才緩緩地道:“你們三人聽著,代郡雖小,但民風剽悍,舉手可集強兵數以萬計。更何況此地處于北疆各部鮮卑強族之間,任誰想有所動作,都得問問鮮卑人同意不同意。無論是誰,想要將代郡豪杰一網打盡絕非易事,哪怕是再兇狠的狼,都可能會崩掉幾顆牙…”
“如果我猜的沒錯,敵人佯作攻打代王城,其真實目的是要吸引各部追擊,從而在野戰中擊潰各部落的有生力量。所以,他們絕不會急于攻打我們的塢堡。吐吉立、楊飛象之輩,不過是一勇之夫,他們若是麾軍趕來,則正入敵人彀中。嘿嘿,我們正好坐看彼等廝殺,借此也探一探這支敵軍的底細。若是野戰敗了,便請吐吉立、楊飛象他們先死,我們趁亂逃遁;若是野戰勝了,我們一舉殺出,吃個大份!”
馬服的聲音低沉,寥寥數語,就把趕來救援的盟友給賣了個一干二凈。他的眼神如鷹隼般往來掃視著三個兒子,猙獰地道:“你們幾個,趕緊將弟兄們都集中起來,我要看到塢堡里的所有人做好投入戰斗的準備。但是…你們都給我牢牢地記住了:絕不準輕易出擊,讓他們先去殺個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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