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后,天色終于黯淡下來。在勃蔑部的村莊里,數十座篝火同時點燃,許多將士正興高采烈地燒烤牛羊。之前投降的豆盧稽部馬賊也有若干人十分積極地參與在內,得意洋洋地忙前忙后地跑著。很顯然,面對著勃蔑部的俘虜們,這些僅僅先投降了兩個時辰的人物也有了屬于他們的優越感。
都說北疆胡兒思想簡單,看來確實如此。好的很,好得很。陸遙這樣想著,漫步在篝火之間,每經過一處篝火,都和將士們挨個地打招呼。那些乞活軍的將士不久前才調撥到他的部下,但到這時候,陸遙已經能夠叫出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甚至汲桑賊寇的降眾,他也認識了不少。
他有時候夸獎將士們在戰斗中的英勇表現,有時候半真半假地喝罵受傷的戰士太不小心。即便是今天才投靠的豆盧稽部降兵,陸遙也盡量操著腔調古怪的鮮卑語聊幾句。當然,他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句罷了,鮮卑語并不是那么好學的。
陸遙所到之處,經常引起陣陣哄笑。這笑聲并非因為陸遙多么滑稽詼諧,而是源于緊隨在他身后的何云等數人。他們用大筐子裝著絹帛和錢物,由陸遙一一分發到每個參戰的戰士手里。誠如陸遙所承諾的:如果為我作戰,每個人都會得到豐厚賞賜。這賞賜當場兌現,絕無拖延。
陸遙在前世并不特別善于溝通交流,但在這個年代,骨子里的平等觀念已經足以使他在將士們眼中平易近人到難以置信的地步。甚至當幾名原先的俘虜小心翼翼地捧起用皮囊盛放的酪漿獻給陸遙時,陸遙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使得周圍許多人都大聲喝彩叫好。
劉遐站在稍遠的暗處看著陸遙,有些狐疑地問:“薛將軍,陸將軍平時都是這樣的么?我曾見過不少冀州的名門子弟,他們可從不會和將士們走得那么親近。”
剿滅了豆盧稽所部的馬賊之后,薛彤帶領百騎抄掠豆盧稽的老巢,此刻方回。馬賊們雖說往來如風、居無定所,但終究會有幾個固定的落腳之處,用來安置家屬女眷、并存放必需的物資。豆盧稽死后,他的部下們也大半倒戈,這些馬賊們數十年來積累的資財就順理成章地落入陸遙手中。
薛彤此去便搜羅到了精制鐵鎧二十余領、馬鎧五具、繯首刀八十余把、長槍近百桿、弓弩十余副,還有大批的糧食,至于豆盧稽珍藏的金珠寶物之類,一時難以估量價值。他帶領的百余騎押送著俘虜和物資,從山間小路繞行,直到片刻之前才剛剛趕到勃蔑部的營地與陸遙會合。
聽得劉遐的問題,薛彤沉吟了片刻。還沒來得及回答,陸遙已經快步走來。最后一抹夕陽映照下,可以看到陸遙額頭的青筋暴起,滿臉痛苦神色。
“怎么回事?”薛彤和劉遐都吃了一驚。
陸遙連連擺手,蹲了下來哇地吐了一大口。
“呃…”他長長地呻吟了一聲:“這什么豬狗吃的東西?又酸又苦又臭…這幫胡人,平時就喝這個?這是要我的命啊!”
北疆胡人總體而言不善稼墻耕作,故而生活困苦,但他們幾乎個個都酷愛飲酒。既然用糧食釀造的美酒難得,他們就用一頭空心的特制棍子反復攪拌新鮮的馬奶、羊奶之類,使之發酵,制成酪漿來飲用。此等口味濃重之物或者有人喜愛,但陸遙的南方人口味至今難改,就連羊肉都敬謝不敏的,猛地灌下一肚子酸澀腥膻的酪漿,沒有當場嘔吐,已經是強自壓抑過了。更不要提那酪漿制作粗劣,里面或許還飄著草葉、馬糞之類,實在是令陸遙痛苦難當。
何云慌忙奔去取了瓢清水來給他漱口。陸遙猛喝了幾口,又把手指伸進喉嚨里去干嘔,喘息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老薛,那些俘虜,可都看管嚴密?”
“照你的吩咐,男子丁壯與老弱婦孺分開設營,都已安排人手牢牢守把,絕無問題。”
“嗯,派兩個士卒去告訴他們,明日凌晨我們要將勃蔑部的男丁盡數征發,以彼等為先驅,繼續攻打下一個雜胡部落駐地。若是有作戰不盡力,就將收押的婦孺盡數誅殺!”陸遙拍拍薛彤的肩膀,隨口說著殺氣騰騰的言語。
而薛彤則理所當然的應了聲:“是。”
這時,楚鯤已在附近尋到一塊平坦的巖石。邵續適時在上鋪開地理圖,又親自舉了一把松明火炬在側前方照亮。丁渺、薛彤、劉遐、劉飛等將校立時圍攏過來。
這張圖是專門在白色絹帛上新繪就的,每一處山川、河流、林地、草甸,都做了詳細的標注。從陸遙決心在代郡有所行動之后,朱聲帶領著前方偵騎不斷傳遞最新的信息,這幅地圖則被不斷完善和增補,到現在已經涂寫得密密麻麻。眼神稍許差點的,都得湊近了才能看清。
任何戰斗總是在一定的空間內進行的,因而地理條件對作戰雙方都有重要的制約作用。陸遙始終認為,缺乏對地理環境的了解,根本無以指揮作戰。在晉陽大戰結束后,全軍休整的一個多月時間里,陸遙抓緊時機對骨干軍官進行培訓,其中就包含了軍事地理和測繪的基礎概念。而在所有接觸這方面知識的軍官中,朱聲是其中的佼佼者。
負責地理測繪和敵情偵查的朱聲、負責分析各支勢力的胡六娘、負責拾遺補缺的邵續,這三人配合起來,才保證了陸遙能夠翔實、準確地掌握代郡形勢。
陸遙瞇著眼看了半晌地圖,沉吟著說:“今天我們剿滅了豆盧稽部馬賊和勃蔑部,本打算劫掠一番的胡兒們吃了大虧。其余幾個部落發現受騙之后,原本糾合了約莫兩千人追趕我們。但在一個時辰前他們停止了前進,目前聚集在此處…”
他點了點地圖上位于廣昌縣與代縣交界處的一片起伏坡地,繼續道:“很顯然,他們摸不準我們的來路,正在疑神疑鬼,因而不敢輕舉妄動。包括代郡上下的各部雜胡、鮮卑、烏桓人,現在應該都已得到消息了。但他們都需要時間來調查我們的底細、判斷我們的意圖,不可能立即做出反應。”
陸遙看了看邵續,邵續接口分析道:“另外,代郡異動的消息傳到上谷以北、和我們隔著燕山的拓跋鮮卑東部,大概要兩天;傳到沮陽的段涉復辰那邊,也要一天。拓跋祿官這時候全力籌備彈汗山祭天大典。他的大敵在于西部鮮卑,而非其余,故而短期內我們不用擔心他。而段涉復辰畢竟是遼西公段務目塵的副手,行動還受到寧北將軍王浚的牽制…縱使按照最壞的情況,段涉復辰決心用軍事手段來對付我們,那他調集部民至少還要三天,進入代郡還要一天。”
“一天、三天,一天。”陸遙一根根屈起手指,重重地點頭:“所以,我們至少能有五天時間!”
“五天…”薛彤揉了揉下頜粗硬的須髯,哈哈笑道:“好的很,這五天里我們便殺個痛快!”
陸遙拍拍地圖:“沒錯!這五天時間,足夠我們拿下代郡。我們先吃軟的,再啃硬的,一個個來!先剿滅這些雜胡,然后就全力對付烏桓人;烏桓之后,再解決常山上的賊寇。”他起身環視四周的將校:“搶在外部勢力做出反應之前統合代郡各部,隨后,就能集代郡之力震懾鮮卑!”
“是!”眾將齊聲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