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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腐鼠(四)

  陸遙本打算盡快啟辰,但種種事務拖累之下,直到了五月末的一日才最終拔營起行。

  這天清晨。

  鄴城東郊,漳水南岸的一片坡地上,遠望鄴城巍峨、漳水如練,后有山形層疊為靠。此地距離前魏宗室諸王墳冢不遠,據說是墓葬之佳處。在坡地的西南角,新立起九座墳冢。薛彤等人圍立在墳前,默默地看著陸遙、丁渺行禮如儀。

  此番鄴城之亂,隨同陸遙東出太行的三十名將士戰死了九人。其中,從牢城突圍時,戰死了上黨郡銅鞮人趙姚、河西羌人后裔莫折萬載。在建春門城臺與石勒交戰時,戰死了譙國龍亢人丁瑾、新興郡晉昌人郭健、太原國陽曲人何允之、太原國祁縣人陳森。而在建春門外與汲桑的戰斗中,又有清河國東武城人宋悌、西河國中陽人楊配和雜胡降人洛奕干先后犧牲。

  這九人,無不是跟隨著陸遙、丁渺出身入死,建立過赫赫功勛的勇士,在上黨、在晉陽、在中原、在河北,都曾經留下他們奮勇廝殺的足跡。這九人中,其中隊主以上者四人,軍主一人。無論是將校還是士卒,他們都沖鋒在前,絕不曾有半點畏怯。僅僅在過去的鄴城戰斗中,這九位勇士所殺死的賊寇不下百數,最終賊酋汲桑授首,也與他們的奮戰關系至深。

  曾子曰:慎終追遠。慎重地辦理喪事,虔誠地祭祀遠代祖先,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儀禮》十七篇中,言喪禮者四篇,言祭禮者三篇,詳細規定了喪儀的種種步驟。雖然世易時移,許多地方的習俗細節有所改變,但大體上,仍然維持著原有嚴謹敦厚的風格。晉陽大戰之后,陸遙就盡力收殮了部下士卒們的遺體,舉辦了隆重的葬禮。這樣的葬禮絕不僅是為了收攏人心,更多的是為了告慰陸遙自己。而每一位將士的死亡,都會帶給陸遙沉重的壓力,提醒陸遙,他的肩頭上還扛著對更多將士的責任。

  只是,此番給這九名勇士辦喪事的時間確實緊張了些,雖然陸遙特意提醒薛彤莫要簡陋,但不少應有的程序如小殮、大殮、遷柩之類最后還是免去了。喪者先行落葬,隨后立即就進行虞祭之禮。

  此刻眾人靜穆無語,凝神而立。待陸遙和丁渺起身后,他們小步趨前,跪拜跳踴致哀。而陸遙、丁渺二人以親屬的身份還禮。

  哭聲不算響亮。如果落在那些動仄傷春悲秋、哀慟流涕的高門名士眼里,或許會覺得薄情吧。但眾人悲傷之情其實并不稍減。大家都是刀頭舐血的漢子,對生死本就看得比一般人淡漠些,何況對于戰士們而言,哭哭啼啼做小兒女態有何意義?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才是悼念戰友的最好方式。

  由于鄴城內外尸骨堆積如山,其中數人的尸身至今尋覓無著,故而只能以他們慣用的武器或隨身衣物之類落葬,入葬前高呼他們的姓名,招引魂兮歸來,前后三遍乃止。當代的習俗,“有人死而亡其尸者,而招魂葬”。雖然不少飽學大儒對這種做法很不以為然,但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越來越多的人死而尸身無著,因而招魂葬越來越常用了。

  待到拜祭的儀式完成,眾人四散開去,休息片刻。

  身軀高壯如鐵塔的丁瑜坐在丁瑾的墳前涕淚交流,哭得像個孩子。昔日追隨丁渺從軍的譙國丁氏四兄弟,短短數月里便已凋零得只余他一人。丁渺拍打著丁瑜,輕聲勸慰著他,自己的臉色也難看得很。

  薛彤返身去取了把木鏟,打算給墳頭再培些土。沈勁臉色鐵青地在墳冢間來回走動,終于也去去了木鏟,替薛彤打起了下手。

  而何云則另行取了些粢盛、清水,去拜祭不遠處的另一座新起墳墓。這座墳墓的主人陸遙并不認識,居然是何云在紅袖招中結識的那個小丫頭幽若。

  汲桑、石勒賊寇奇襲鄴城之時,駐扎在城外的乞活軍各部集結于紅袖招,準備以此為據點與賊軍作戰。紅袖招原本便是軍事堡壘,乞活軍的選擇并無不當。豈料紅袖招的女主人花氏仗著與新蔡王長史周良關系密切,惡聲斥退乞活軍的將士。乞活五校尉之一的田甄親自前去商議,反倒被她罵了個狗血淋頭,言語之中多有侮辱。

  這女人素日里周旋在鄴城高官顯爵之間,自不將這幫粗鄙軍漢放在眼里。可她卻不明白,所謂官場背景之類,只有在太平之世才能起到作用。此時此刻喬木盡皆倒伏,何況寄生在喬木上的些許絲蘿?唯有腰間繯首刀才能說話!

  果然,田甄被花氏的言語激得暴跳,頓時揮軍殺入。那紅袖招雖也蓄養惡奴,但如何抵得住刀槍齊舉的乞活軍,立刻便被打破。乞活軍將士自隨新蔡王東下鄴城,數月來少得撫恤,對這紙醉金迷的銷金窟早就嫉恨不已。反正也撕破臉面動了武,下手便毫不容情。他們所到之處盡情屠戮,紅袖招中無分男女老幼皆殺,死者多達數百。

  這年頭,就連朝廷禁軍的軍紀都敗壞之極,乞活軍這類缺乏約束的流民軍,更非善茬。

  待到汲桑伏誅、石勒敗退之后,陸遙所部扎營在建安驛也就是紅袖招的附近。正撞見田甄的部下收拾局面,把房舍一一整頓了,再將各處尸身都扔將出去。無巧不巧的,有一具抬出的尸體恰落在何云眼中…那分明便是前日里與他攀談甚歡的小女娃幽若。這對于剛剛進入知好色而暮少艾年紀的何云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但又能如何?這就是如今的世道!

  這小娘身處青樓,為人奴婢,活著的時候想來也未經過幾天好日子,死更是死得冤屈。總算離世之后,能有何云這樣的癡情少年為她悲傷流淚、為她操辦后事,一縷芳魂有知,也該稍感慰藉了。

  約莫隅中時分,眾人最后一次向埋葬著同袍兄弟們的墳頭行禮。

  陸遙大步走下山坡。待眾人一一跟上,他縱身上馬,揮鞭道:“走吧!”

  當日新蔡王遣人擒捉陸遙等人,眾人猝不及防,將印信、關文、旗指等物都盡數落在鄴城安樂坊的邸店中。賊寇退去后,陸遙特地遣人再去尋找,那些里坊都被洗劫得一干二凈,仿佛用篦子來回篦過,哪里還能找得到?總算李惲、羊恒等人感謝陸遙相助的情誼,派了精細匠人連夜趕制,總算將那些物事湊齊了部分。

  此刻陸遙揚鞭起行,緊隨在他身后的扈衛親兵立刻將一面認軍旗高高打起。飄拂的素色旗面上書五個大字“牙門將軍陸”。

  旗幟揚起的同時,數千鐵蹄踏地之聲轟響,一直在山坡下候命的將士們追趕了上來。

  雖然去了九名弟兄,可是他們的隊伍規模卻比初來鄴城時擴大了數十倍不止。在陸遙、丁渺等將領身后的,是整整八百鐵騎、五百步卒魚貫相隨。這一千三百人,全都是久經沙場的精銳。這當中,大部分是汲桑賊寇的降眾,有昔日成都王部下弓馬雙絕的騎督陳沛、有貌似汲桑得力部下,實為成都王麾下死士的劉飛、白勖等人在內。還有相當部分是經由陸遙特別懇請,轉隸于他部下的乞活軍將士。腿傷未愈的姜離、從巴蜀轉戰到河北的什長倪毅及其得力部下們都在其中。悍勇之士配以堅甲、利兵、良馬。日光映照之下,但見槍戈光芒耀眼奪目。

  往漳水南岸大路方向去的某條岔路上,正有另一支小隊伍斜刺里穿行過來,眼看著這支軍隊蜿蜒向北,便勒馬止步,等著大軍先行。

  為首一人大約不惑年紀,神情疏朗,胸前五綹長須飄拂,寬袍博帶作書生模樣,顯得十分儒雅,縱使策騎奔走之時也不失風度。他的身邊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垂髫兒童,另有從者數人,都相貌精悍、顯得孔武有力。

  這中年文士細細觀看陸遙所部軍容,嘖嘖稱贊不已。

  孩童疑惑道:“這些人形貌固然雄武,卻大都是野性未除的流寇。雖有勇力,殊少忠孝信義,非節制之師也。叔父何以贊嘆至此?”

  文士單手撫髯,嘆了口氣:“竺兒,我不是贊嘆這些人,而是贊嘆他們的將領啊!”

  孩童神情微動,躬身道:“還請叔父指教。”

  “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此五德,陸道明無一不備,我怎么能不加以贊嘆?竺兒,你也曾隨我學習兵書,此刻我便來考你,陸將軍所具備的將之五德,體現在何處。”

  被稱作“竺兒”的孩童沉吟道:“陸將軍在途經內黃時,剿滅專事綁票勒索的賊寇,解救吾鄉里數十名兒童于水火之中,這是為將之仁。他又不辭辛勞,將這些孩童子弟一一送歸各家,并無遺漏,這是為將之信。”

  他想了想,繼續道:“我聽說,汲桑奇襲建春門外,眾軍無不驚悚,唯有陸將軍以三十六騎挑戰汲桑數千之眾,這是為將之勇。他又設下奇謀,三次突陣激怒汲桑,終于利用汲桑親身追擊的機會一舉斬殺之,這是為將之智。而在此刻,我們親眼見到他將汲桑降眾整編成軍,驅使如臂使指,這非有大威嚴者莫辦,無疑就是為將之嚴了!”孩童看了看文士的神色,躍躍欲試地問:“叔父,竺兒說的可對?”

  文士微微頷首:“智、信、仁、嚴這四德倒還勉強過得。至于勇…竺兒,你所說的乃是大謬。戰陣之上不避矢石、沖鋒在前,不過是匹夫之勇,非為將之勇。為將之勇者,果斷也。這陸道明初到建春門時,因為官員與百姓爭相逃亡,堵塞通道,竟然敢于當場斬殺新蔡王三卿之一的司馬瑜,以此整肅秩序…這才是決定整場戰事的關鍵舉動,這才是真正的為將之勇。”

  竺兒疑惑道:“陸將軍只是牙門將軍,并無征誅之權,妄殺朝廷命官,分明是大罪…”

  “竺兒,誅一人而救全城,這怎么會是罪呢?我料定鄴城文武上下,絕不會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就當司馬瑜是死于亂軍。”文士呵呵一笑:“這是當時唯一的正確選擇,卻沒有人敢去做。所以,如陸將軍這般的,才堪稱為有大勇之人啊…”

  這叔侄二人的攀談,陸遙自然毫無所知。

  他策馬前行,走在全軍最前。卻聽蹄聲得得,是薛彤從側后趕了上來,剛直嚴肅的面容上隱有憂色。

  薛彤剛想開口,陸遙擺著手指道:“我知道…我知道老薛你要說什么!”

  說話算話,今天拼出更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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