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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戰鄴城(一)

  建春門外,戰事仍酣。

  乞活軍既失先機,便步步失機,能夠支撐到現在,其實僅僅因為他們人數上的優勢而已。而此消彼長之下,汲桑的精銳騎兵們越發地斗志昂揚。他們縱橫來去,沖殺得痛快淋漓。

  此刻,兩軍糾纏的主要戰場,是以建安驛為核心的一塊方圓數里的平原上。放眼望去,只見戰場上各色旌旗往來招展,穿著雜色戎服的乞活軍步卒四處奔走,而汲桑所部騎兵則一次次沖撞入他們勉強保持的隊形里,將他們打散、碾碎。

  此番隨汲桑攻來的騎兵其實總數不過千余,但都是隨他轉戰南北的精銳虎賁之士。他們奮勇沖殺,數千只鐵蹄踐踏地面,激起漫天煙塵。只聽得有人高喊:“殺!殺!殺!”而千百人隨之同聲應和,恍如鬼神附體,更覺殺氣直沖霄漢。乞活軍上下,無不為之氣奪。

  一部分位置比較有利的乞活軍,這時退入了建安驛中據守。而騎兵們根本就不去理會這些殘兵敗將,他們像是海中的浪潮,自然而然地向礁石兩邊繞開,繼續沖擊著乞活軍的大隊,收割無數的性命。

  汲桑得意地輕笑兩下,咽喉里發出呼嚕呼嚕的痰液翻滾聲:“看來無須本大將軍上陣了。”

  說著,他將手中巨大的斬馬劍慢慢歸鞘。

  這把斬馬劍是他慣用的武器,而劍鞘則是新從白藏庫中搜羅來的重寶。劍鞘上鑲嵌著色澤艷麗的珊瑚、珍珠、金青石和各色珠寶,在晨曦之下,更顯得流光溢彩,華貴不可名狀。這劍鞘里原有的寶劍也是一把斬馬劍,但卻是未開鋒的儀仗用物。故而汲桑毫不猶豫地丟了那樣子貨,而把劍鞘拿來使用。

  畢竟不是原配的劍鞘,使用起來總有些滯澀的感覺。隨著汲桑引劍歸鞘的動作,劍身與劍鞘摩擦,發出輕微而尖銳的響聲。

  這種聲音雖然不響,卻極其刺耳,簡直就要將耳膜都割裂開來,但唯獨汲桑卻絲毫不以為意。事實上,汲桑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充滿了令他人不快的特質。他那聽了令人忍不住要清嗓子的混濁嗓音,那不辨寒暑、于酷熱時身著皮裘的古怪習慣,那動輒翻臉殺人的殘暴行為,種種令常人難以接受的東西都集中在這條精瘦大漢的身上,偏偏成就了令大河兩岸無數軍民聞風喪膽的巨寇。

  汲桑的部下,除了如石勒這般獨領軍馬的大頭領以外,又有能征慣戰的健將十余人。此刻,黃國等若干將校仍在鄴城之內擄掠,隨侍在他身邊的部下,以騎將劉飛為首。

  劉飛身高八尺有余,姿容魁偉,相貌堂堂。此人乃是汲桑軍中少有的文武雙全之將,而其梟勇威名更與黃國相差仿佛。汲桑軍中往往稱他匪號“飛鷙”。所以有這個稱號,一者因他身手矯健,二者是騎術精湛,三者是因為他眼力仿佛鷹隼,最擅長率領精騎奔行于戰場上尋暇伺隙。

  劉飛突然策馬趨近汲桑,沉聲稟道:“大將軍,你看那個方向。”

  他所指示的方向是戰場的東側邊緣。在那里,數十名乞活軍士卒組成了一個小小軍陣。這批士卒中居然有若干甲士,顯是乞活軍中高級將領的護衛。他們攏成一個圓陣,將幾名貌似緊要人物者護在垓心,一路且戰且退,倒也算是冷靜。

  帶領部下四面猛攻這批甲士的,是一名赭巾裹頭的悍賊。此人汲桑認得,乃是烏桓人落落。落落指揮著手下眾騎圍著敵人團團亂轉,口中尖聲利嘯著,時不時地迫近去砍殺一番;另一些手中有弓箭的賊寇,則在稍遠處盤旋,覷得機會就以箭射之。這是輕騎對抗步卒的標準戰法,汲桑的部下們許多都是河北各官營牧場的牧奴出身,又有很多胡人,故而都運用熟練的很。如落落這等烏桓人更不在話下。

  可是,這情形有何特別值得注意之處?

  汲桑冷哼一聲,正待轉頭去喝罵劉飛,突然間,一彪騎兵從斜刺里猛地沖了出來!這些人來得疾如電閃,更兼人如虎、馬如龍,驍勇難擋,頓時將落落的騎兵撞得七零八落。

  “這是什么人?”汲桑眼神一凝,精光連閃。

  這隊人馬,自然是陸遙、丁渺等三十六騎。

  三十六名晉軍騎兵,人人奮勇,而丁渺一馬當先。

  自從晉陽大戰結束之后,這位晉陽軍首屈一指的猛將便未曾撈得半場廝殺,在鄴城數日的際遇更是憋屈之極。此刻他高呼陷陣,仿佛要將數月里積攢的精力一起噴發出來那樣,所向披靡!

  他平日里所用的雙鐵戟原與大家的行李放在一處,收在通商里的客舍之內。結果因為紅袖招中事,眾人一齊被抓入牢城,行李什物之類自然都不在身邊了。故而此刻丁渺手中舞動的,乃是臨時揀來的兩柄沉重鐵椎。

  鐵椎是重兵器,不講究招數精奇,而純以猛力制人。落在膂力過人的丁渺手中后,更顯威力強橫。他以雙足控馬前行,將兩柄鐵椎揮舞得如旋風般。鐵椎所到之處,無論人、馬,都筋斷骨折,竟無人是他一合之敵。落落正待呼喝手下對抗,只一眨眼,便被丁渺突到近前。落落來不及舉刀相抗,只舉起左手抵擋。結果丁渺手中鐵椎呼地落下來,直砸到腰的位置方停。落落臂骨斷裂、頭顱粉碎、腦漿迸濺、就連脊椎都啪啪啪地爆裂了許多,頓時慘死。

  有丁渺當先開路,三十六騎無不大呼酣戰,如風卷殘云。瞬間便殺散了圍攻這股乞活軍的賊寇,掩護著剩余下來的乞活軍甲士匆匆退后。

  此時汲桑的部下們正與乞活軍混戰作一團,這股騎兵數量極少,又無旗號,竟被他們尋得個空子一路奔命,退回建春門里去了。

  眼看這般情形,汲桑冷哼一聲,眼中兇光暴現。

  他自用了匈奴漢國陳元達侍郎的計謀殺入鄴城,先取三臺,后奪宮城,親斬新蔡王于劍下,一路所向披靡,殺得晉人雙股戰栗。縱然是聲名在外的乞活軍,也只有在他手上掙命的份兒。沒有料到的是,分明大局底定了,這區區三四十人的晉軍騎兵竟然如此勇敢,在他眼前殺死了得力部下落落。或許此輩不過是螳臂當車,卻使得他感到受了侮辱。

  他將韁繩握得格格作響,注視左右道:“卻不曾想晉人之中尚有勇士…”話音未落,只聽身周諸將一齊驚呼。

  原來那彪騎隊掩護步卒退入建春門后,并不曾稍作停留。在建春門上駐守的將士狂呼亂喊聲中,他們又一次殺出城外!

  說時遲,那時快,幾個呼吸之間,他們從兩支汲桑部下大股騎兵的縫隙中穿過,猛地撞入到另一部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小隊騎兵側翼中去。

  這支晉軍騎隊人數雖少,但卻都是罕見的勇士,汲桑的部下們雖然也都是兇悍敢死的賊寇,但猝不及防之下,哪里是他們的對手?轉眼間,汲桑部下騎兵就被撞得七零八落。待到晉軍騎兵昂然殺出之時,只留下滿地尸首狼藉,而那些晉人居然又一個不少地聚到了一處,馳騁如電,繼續向前沖擊。

  若是兩軍正面沖殺,汲桑所部騎兵的數量三十倍于彼等,便是用馬蹄踩踏,也將他們踩成肉泥了。偏偏此刻乞活軍上萬敗兵猶在聚散往來,將賊寇們的隊伍也帶得散亂了。適才賊寇們只覺殺得痛快,此刻緩急之間想要集合起來,卻不是那么容易!

  汲桑自然清楚,若是放任這支晉軍往來沖殺,對己方的士氣大有損害。再多想一步:己方騎兵畢竟只有千余,而乞活軍則有萬數,若是乞活軍的士氣被這支騎兵激發起來…那便有大麻煩了!

  汲桑左側的臉頰連連抽搐,他左右看了看,以馬鞭指向一將:“徐宣,你去!”

  徐宣乃是汲桑麾下得力的賊首,武藝精熟,驍勇善戰;雖然不及黃國、劉飛那般剽悍,也在與官軍的無數次廝殺中爭得了偌大勇名。因他擅使長槊,部下騎兵也都用長槊鐵矛等兵器,最擅強攻惡戰。

  聞得汲桑發令,徐宣高聲領命,躍馬而出。數十名本部騎兵緊緊相隨。

  那晉軍騎兵這時依然接連突破了兩處己方小股部隊,正打了道斜線,往建春門方向退去。徐宣既受汲桑之令,便縱馬取直線攔截。數十騎沿途橫沖直撞,將攔在前路的乞活軍或是賊軍都一一撞開。

  約摸距離建春門還里許遠近,徐宣終于將這股晉軍騎兵截住了。他將掌中長槊舞了個圓弧,縱聲狂吼:“殺!”身后數十騎同時將長槊探出,縱馬加速前沖:“殺!”

  那支晉軍騎兵似乎無心戀戰,故而并未組成作戰的隊列,只是一再驅馬往建春門奔去。

  要說兩邊所使用的戰馬,委實有些差別。徐宣所部騎乘的,都是從鄴城北部銅爵園中奪取的大宛良駒,奔行的速度較之對手要快出兩三分。

  兩隊騎兵追逐到距離建春門五百步左右時,徐宣等人的長兵器已然只在晉人后心弄影。

  就在這時,晉軍隊中一人突然返身。

  他手中不知何時已持了一把強弓。開弓如滿月,撥弦如霹靂,箭去如流星!

  下個瞬間,徐宣便額頭中箭,滾下馬來。

  徐宣的部下們頓時忙亂,也不知該繼續追擊,還是該趕緊停下來看看首領生死如何。稍作猶豫,兩邊的距離便即拉遠。那股晉軍騎兵居然優哉游哉地又回建春門去了。

  這情形,教汲桑看的真切,當即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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