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團柏谷大戰時,一旦確定中了晉軍火攻之計,石勒倚若膀臂的大將王陽立即向晉軍發動了自殺式的攻擊,借以掩護石勒撤退。殲滅王陽所部后,陸遙甚至遣人仔細搜索了過火的林地,期望能確認石勒戰死的消息。可惜天不遂人愿,并州多山地、湖沼,地形復雜,終究還是被石勒沿著溪流逃出生天。
此時“陸遙”二字入耳,石勒頓時大驚:“你可看清了?真是那吳郡陸遙?”
劉征咬牙道:“那陸遙在團柏谷一把火燒盡了數百弟兄的性命。我如何會認錯這血海般深的大仇人?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石勒立即起身向汲桑施禮:“大當家!劉征是隨我多年的老兄弟了,雖然缺了幾分勇銳,辦事倒還算妥當。此番他焦急趕回,乃是為了將情報通稟于大當家,非懼怯也…還望大當家暫息雷霆之怒,不要降罪。”
汲桑對石勒顯然言聽計從,石勒既這般說,他悻悻地瞪了劉征一眼,低聲咆哮道:“滾!”
劉征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汲桑繼續飲酒。
“陸遙…陸遙!”石勒反復念著這個名字。
石勒雖無文學,但天賦異稟,極擅用兵。數年來,汲桑率領群賊與朝廷軍馬相抗,不落下風,多賴石勒之力。數月前,他有感于河北群盜皆非成大事之輩,故而遠邁群山,投入匈奴漢國軍中,想要拼殺出個功名成就。
然而就在兩個月前的團柏谷之戰中,石勒遭到了此生最難忘的失敗。數年來糾合的精銳部下幾乎毀于一旦,名為“十八騎”的結義兄弟們喪生七人。尤其是有萬夫之勇的王陽、桃豹二人喪生,令石勒仿佛痛失左膀右臂。甚至連石勒本人,都幾乎沒于大火。被烈焰燎傷的右側頭皮至今也生不出頭發,看上去甚是可笑。
石勒皺起了眉頭。陸遙這個名字,他之前從未曾聽說過,然而偏偏就是這無名之輩,給自己帶來了慘痛的損失,使自己成為了他人建立威名的踏腳石!
石勒輕嘆一聲,將視線投向端坐在自己對面的中年文士。那中年文士相貌清矍,意態高古,雙眼炯炯有神;兩鬢雖稍見斑白,但卻絲毫不顯老態,反而透出一股獨特的儒雅風范。
“劉琨遣麾下得力將領陸遙至鄴,定然有所圖謀。不知元達公…”石勒拱手作揖以示尊重:“…可有見教?”
晉陽大戰中,失敗的不僅是石勒,縱然以匈奴漢國的兵強將勇,仍受挫于并州刺史劉琨坐鎮的晉陽城下。兩萬匈奴本部精兵被殲滅,對匈奴漢國的打擊沉重之極。無論是人力的損失、兵甲器械馬匹的損失,還是對所有匈奴族人士氣的沖擊,都是難以承受的。
曾經所向披靡的匈奴漢國經此戰后,不得不全面收縮。在南線、放棄了河內郡的若干據點;在北線,將太原國、上黨郡讓給了并州刺史劉越石。心氣極高的匈奴大單于劉淵甚至還大病了一場,據說,病情一度危急到了火速急招諸子及各部名王奔回單于庭的地步。
但匈奴人自然不甘心就此轉為戰略劣勢。在南北兩面受壓迫,西面缺乏發展余地的情況下,匈奴漢國考慮在東線的鄴城方向打開突破口。至少要促使汲桑為首的河北群盜擾亂司州東部,借以減輕匈奴在河東平陽一帶承受的壓力。
為了催動汲桑等出兵,匈奴人頗費了一點心思。雖然石勒率軍大敗于晉將陸遙之手,可劉淵反而親自勉勵他,稱贊他臨危不亂之能,并將他提升為掃虜將軍、忠明亭侯;隨后,匈奴漢國又遙封汲桑為大將軍,特賜金印、紫綬。為了冊封汲桑的官職,甚至連大單于劉淵的謀主、執掌匈奴漢國機要的黃門侍郎陳元達,都屈尊紆貴,親自來到了魏郡。
面對石勒的恭敬求問,陳元達連連擺手,呵呵笑道:“君侯何必如此客氣,你我均是漢王臣僚,若非陳某倚老賣老,在君侯面前應當自稱一聲下官才是。”
陳元達言語中對石勒很是恭敬,但偷眼去看石勒神色,卻見這羯人面上無一絲驕矜之態,不由得心中暗嘆。他打起精神,繼續道:“陸遙其人,于永興元年末投入并州軍中,歷年積功而得軍主。傳言此人善撫士卒、精于練兵之法。去歲晉人于大陵慘敗,此人獨能領軍不潰,徐徐退往壺關。左谷蠡王遂親領大軍破之。其后劉琨入并,他依附于劉琨,歷任裨將軍、牙門將軍。曾率軍壓制太原國南部豪族,后又掩殺我漢國大將喬晞。”
“吾聞士卒來報,此人與喬晞將軍作戰時,曾自稱是吳郡人士…那吳郡陸氏乃世代將門,兵法源自家傳,非同小可。陸氏族人陸機、陸云,都是近代名士,曾與劉琨同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彼此友善。君侯適才說的不錯,此人一來善戰,二來又有這層淵源在,故而乃是劉琨極其倚重的大將。”
陳元達將陸遙抬得極高,石勒便覺得舒心不少。畢竟他曾慘敗于陸遙之手,若陸遙是個無名之輩,他實在臉上無光;而若陸遙乃是朝廷大將,他便隱約產生“輸得情有可原”之感。
石勒稍許前傾身軀,擺出認真凝聽的姿勢:“原來如此。元達公,還請繼續為我們解說。”
“石君侯適才說,劉琨遣麾下得力將領東來鄴城,定有圖謀。吾意也是如此。”陳元達微微頷首,又道:“汲大將軍、石君侯,晉陽、鄴城二地,雖隔太行,實系唇齒。晉陽窮困、無資財糧秣所出,但兵銳將勇,士馬精強;鄴城既無良將、又乏強兵;卻軍資富饒為天下冠。晉陽來使,所求不過資糧補給:而鄴城所需者何也?…此二藩一旦攜手,乃大漢之患!”
陳元達所說的“大漢”,乃是匈奴漢國之漢,非漢高祖、漢光武之漢。一群匈奴人卻自居為漢朝的繼承者,在石勒這樣的羯人聽來未免有些可笑。但他本人受漢國官職、意欲借漢國之力對抗朝廷,對此也真不好說什么。于是石勒嚴肅地點點頭,示意陳元達繼續。
“然,大漢之患,亦二位之患也。新蔡王司馬騰鎮鄴以來,為政苛酷,旦夕以聚斂為要。士民日趨疲敝,而騰無所振惠,唯見財入私門則喜。大將軍雌伏內黃湖澤之間,虎視鄴城。吾知以汲大將軍之英武豪邁,視司馬騰如視一豬爾。豬雖肥碩,終為猛虎口中之食。然而,若晉、鄴二藩互助,使鄴城得晉得鄴之富饒,鄴得晉之銳士…大將軍、石君侯,兩位還有必勝的把握么?”
陳元達離席而起,張手作勢以加重語氣:“大將軍、石君侯,兩位虎踞河北,都就成了晉人心腹之患。昔年興兵為成都王司馬穎復仇,又是東海王不共戴天之敵。而司馬騰乃東海王親弟,他對兩位的敵視,早已根深蒂固。兩位不去攻打晉人,晉人遲早也會發兵來剿。當晉人以鄴城之資用助晉陽之兵,兩位難道打算藏匿于區區黃澤,曳尾于涂中么?昔日公師將軍縱橫河北,然而未取鄴城在手,便無根基。屠伯茍晞一至,公師將軍身死、諸軍星散。此是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所謂公師將軍,乃汲桑石勒二人的恩主、昔日率先在河北起兵的成都王故將公師籓。陳元達提起他來,汲桑、石勒二人不禁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