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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行(下)

  這一日,他們沿著官道急行了六十余里,離開平原地帶,進入到太行西麓的山地。

  曹魏時,名臣陳群主持制定《郵驛令》,規定了天下郵驛制度和傳舍規定。根據這一法令,天下各處通衢大路,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若有緊急軍情則插羽而遞,一日夜可經六百里。及至本朝,時人有募千里牛以做急遞者,自兗州至洛陽,書疏發遣,旦發而暮還。由此可見郵驛之發達。太康時,僅在晉陽與壺關之間,就設有驛站十五所,交通往來極其便利。

  然而隨著戰亂綿延,這些驛舍亭置在短短數年間已被廢棄一空,只留下官道旁的若干斷壁殘垣而已。因而到了夜間,陸遙等人便只能尋了廢棄的屋舍權且安身。這些屋舍四面透風、屋頂的茅草都掉落到不知哪里去了,丁渺進門時扶了把門框,便沾了一手的炭灰。

  出行在外沒法計較太多,眾人四處搜索了些土磚疊在墻縫里阻擋山風,勉強休息了。

  夜深人靜時分,眾人大多已熟睡。陸遙卻怎么也無法合眼,他輾轉半晌,終于披衣而起,往外走去。

  月光灑落下來,使腳下的道路、山石都暈著銀白色的清輝。陸遙借著月光掩映,徐徐漫步了一陣,最后在道旁的一片坡地坐下。此處正可以凝聽山風從深丘大壑中涌來,吹動無邊林海,發出嗚嗚的響聲,仿佛海潮那樣此起彼伏。放眼望去,東方的群山黑沉沉的,如巨大的獠牙直插天際,令人油然而生恐懼之感。

  遠處又有腳步聲響,有人走過來。

  陸遙輕聲喝問:“何人?”

  “是我。”答話的是薛彤。他從樹影后走出來:“這么晚了,道明還不歇息?”

  “前些日子事忙,每夜都要到子時才能睡下。不知怎地成了習慣,現在每到夜晚反而睡不著了。”陸遙揪了揪頜下的短須,無奈地說道。

  雖說當代士族對男性的審美觀念已與漢時不同,逐漸崇尚衛玠、潘安之類的病態柔美;然而在軍中,終究還是比較欣賞身材壯碩、須髯豐美者。于是陸遙自從升任牙門將軍之后,頜下便蓄了寸許短須;一來顯得英武,二來也比較有成熟風范。

  薛彤坐到陸遙的身邊,撓了撓頭:“道明,你有心事。”

  “你這廝也有心事,當我看不出么。”陸遙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與薛彤是死人堆里一起拼殺出的默契,畢竟與他人不同。想到那時三萬大軍潰敗,最終只剩下三條孤魂野鬼…還有什么能比那時候更加艱難?還有什么比那樣的逆境下培養出的交情更牢固?

  薛彤重重地坐在陸遙身邊:“說說吧。”

  陸遙微微點頭,慢慢地道:“我有強烈的預感,鄴城之行,不會那么簡單。”

  “哦?”

  陸遙想了想,想要繼續說下去,一時卻不知如何說起。

  對于越石公委派自己前往鄴城的這個任命,陸遙初時還沒有深入地思考,但這兩天以來仔細分析,愈來愈覺得艱難。

  鄴城乃魏郡郡治所在,上古之時,魏郡境內的安陽曾是殷商都城,素稱要地。春秋時,齊桓公置鄴城。管子曰:筑五鹿、中牟、鄴以衛諸侯,即此地也。其地形被山帶河,同時是黃河水運重要樞紐、鏈接晉冀的陸路咽喉。

  曹魏時以鄴城作為“五都”之一,為天下有數的雄城。本朝則將之劃入司州,必以宗室壯王出鎮。如果從地圖上看,可以發覺以魏郡為中心的三魏之地,便如同一支從司州伸出的強壯臂膀,攬河北腹心之地,其勢足以壓制冀、并、兗三個大州。太安二年,成都王自鄴舉兵逼洛陽,幾乎一舉底定天下大勢,可見鄴城的重要。

  近年以來,朝廷宗室相爭,先前出鎮地方分掌權柄的宗室諸王日漸凋零。原本由宗室擔任的諸多大州方伯,先后轉由異姓官員擔任。在這樣的情況下,東海王以其親弟、新蔡王司馬騰擔任車騎將軍、都督鄴城諸軍事的要職,其意義非同小可,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任命正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發揮鄴城對冀、并、兗三州的牽制作用。而東海王建議越石公轉向鄴城新蔡王處索取并州急需的資財糧秣,便是毫無遮掩地表達了朝廷中樞的意圖。

  但是,以越石公剛矜自傲的性格,怎么會向司馬騰之流俯首?他特意委派身為司馬騰舊將的自己為使者前往鄴城,分明是要狠狠地揭開司馬騰于并州屈辱失敗的傷疤,分明是以此對司馬騰施以羞辱,從而表達對東海王政治布置的不滿。

  如此一來,鄴城之行可實在麻煩的很了。

  陸遙嘆了口氣,問道:“老薛,你覺得,越石公較之于新蔡王如何?”

  “這還用問么。越石公是當朝名將,戰功赫赫,威震大河南北,不愧為國之柱石也。那新蔡王…怎么能拿他和越石公比?那廝…我呸…那廝連狗屎都算不上啊!”薛彤難得爆了句粗口。像他這樣戰敗離散的并州軍余部,絕不會對司馬騰有任何好感。

  “唉…”陸遙又嘆了口氣,將適才自己所想一一道來,最后問道:“你也知道新蔡王是什么貨色,偏偏朝廷要逼迫越石公向新蔡王低頭。你若是越石公,能不能接受?”

  薛彤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道:“司馬騰那廝,踏著我并州軍袍澤如山尸骨逃離北疆,結果升官拜爵,權勢更勝往日。越石公固然雄武,卻遭朝廷掣肘,不得伸展…嘿嘿,白天的時候,胡大寨主抱怨這朝廷已經爛到了底、爛到了根。我身為朝廷官軍,自不能附和這種言語。可我心底里覺得,她說的未必全錯!”

  陸遙驚異地看了薛彤一眼:“老薛,你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記得,原本你對朝廷一直是很有期待的。”

  也難怪陸遙詫異。數月前陸遙等僥幸從古寨逃生,在太行山中遇見竟陵縣主那晚,局勢叫人絕望到那個程度,薛彤還滿心盼著朝廷重新振作,對東海王招攬的那批天下名士充滿了信心。哪怕被陸遙冷嘲熱諷了一番,也未必就放棄這個念頭。而如今,有越石公這樣的當世名將主政并州,力圖振作,剛剛擊敗了匈奴五萬大軍,許多人都以為是扭轉乾坤的壯舉…為何薛彤反而如此?

  薛彤下意識地捶打著地面,苦笑起來。

  陸遙知道他必是有話要說,于是耐心地等待。

  “道明,我河東薛氏雖不如吳郡陸氏那般名滿天下,但也是綿延百年不絕的大族。薛氏始祖諱衍,乃前漢東海相。其子薛蘭字茂長,為溫侯呂布部將,曾任兗州別駕,為曹魏武皇帝所殺。茂長公之子薛永,率宗族追隨蜀漢先主,歷任蜀郡、巴郡太守。蜀漢亡時,族長薛齊率宗族五千家降魏,得拜光祿大夫,徙于河東汾陰,故而世稱蜀薛。”

  “薛氏宗族繁茂,在河東一地,勉強有些聲望。近代以來,與同在河東的柳氏、衛氏都有聯姻。”薛彤拍拍自己的腰刀:“吾家之祖,乃茂長公次子薛續,也曾隨先主征戰,多立功勞,以此得賜名匠蒲元所制軍刀。”

  當日陸遙憑著薛彤腰間這把七十二煉寶刀認出他的來歷,自然記得。

  “我這一支雖系疏宗,但仍是鄉里強族,故而也與豪族為婚。家母乃河東解縣柳氏,柳氏族人中,多有我家的親戚。”薛彤壓低了嗓音道:“道明可知道,越石公幕府之中有一位柳姓的佐吏?”

  陸遙對并州文官幕僚并不熟悉。但近日因為出使魏郡之故,與彼等往來極多,所以總算認得幾張面孔。他仔細想了想,猶豫地道:“典郡書佐柳豐柳宜中,他是負責書信往來的吏員,雖然地位不高,但似乎頗受越石公信任,是個精干得力的人物,日后的前途大是看好…此君竟和你有親么?”

  薛彤重重地點頭:“數日前和鄧剛同去大將軍府核定駐營的位置,無意間才得知,那柳宜中乃是我不出五服的族兄。因為才曉得不久,還未來得及告知諸位。”

  “能在他鄉遇到親人,乃是天大的幸事。老薛,恭喜啊。”陸遙拍拍薛彤,誠摯地祝賀道。

  薛彤苦笑一聲:“昨夜柳宜中來尋我,說了一個消息…”

  陸遙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愿聞其詳。”

  “三天之前,你、我、鄧剛在街邊飲酒敘話,正逢越石公縱馬急出,邀你到懸甕山相談。隨即就令你擔任使者,前往魏郡。是不是如此?”

  “是。”

  薛彤躑躅片刻,素來剛毅的臉上少有地流露出困擾的神色:“據柳宜中說,越石公在此日出行之前,接待了東海王自洛陽遣來的密使。不知越石公可曾向你提起?”

  “不錯,確有此事。據說,東海王密使呈交信函,信中提到,并州如有資材糧秣方面的難處,可向鄴城的新蔡王求援,所以才有我們此番行程。”陸遙應聲答了幾句,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揪了起來:“老薛,難道這洛陽來客有什么問題?”

  薛彤搖頭:“那一日越石公與洛陽密使會見,正該柳宜中交付本郡文牘卷宗,故而恰巧等候在附近。隱約聽得會面結束、密使離去之后,越石公暴怒不已,砸碎了書房中兩具極珍貴的玉器,還連聲喝罵。宜中兄身處偏廳,未能盡數聽得明白。但他確實聽清了…”

  薛彤注視著陸遙:“道明,遭越石公斥罵的人里,有你在內。”

  “這不可能。”陸遙深深吸了口氣:“越石公對我如此信重…”

  “是,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是柳宜中言之鑿鑿,不由得我不信。何況,他有什么必要來欺騙于我?”薛彤向前探身,話語中漸漸帶上了幾分憤懣:“朝廷行事昏悖倒也算了,如今就連越石公都…”

  陸遙揮手止住了薛彤繼續說話。他起身慢慢走了幾個來回,又坐下來,思索著道:“但這沒有道理,老薛。我自問對主公盡心竭力,從無半點保留。晉陽大戰之時更幾番鏖戰,前后立下許多汗馬功勞。主公何以會對我不滿?既對我不滿,又何以不明言相告,反而升我官職?”

  薛彤也不知該怎么回答。

  兩人沉默地坐著,只聽見山風嗚嗚地從林間刮過,發出哽咽般的聲音。

  過了許久,陸遙苦笑了幾聲:“老薛,我絕沒有懷疑令族兄的意思。轉念想來,為人下屬,未必每件事情都能做得妥當。有時候上司不滿的時候,自己還懵懂不知。唉,待到魏郡和北疆兩件大事一一處置了以后,回到晉陽再操心這些吧。本朝名士樂廣曾有杯弓蛇影之說,我們今日或許也是如此。”

  他伸了個懶腰:“老薛,早些回去休息吧。適才那些言語,莫要到人前去說。”

  薛彤點頭:“我自曉得輕重。”

  他站起身來,往來時的道路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說:“道明,你會有辦法的,對么?”

  陸遙怔了怔:“什么?”

  “你和我們不一樣,道明!”薛彤目光炯炯地看著陸遙:“薛某人雖然無學,但自問眼光不差。嗯,我的意思是,你做的決定從來都沒有錯…道明,你和我們不一樣!無論是魏郡的事,還是越石公那邊…你總會有辦法的吧?”

  “你這廝太晚不睡,糊涂了吧!什么一樣、不一樣…這話說得叫人聽不懂啊!”陸遙哈哈大笑起來,揮揮手:“老薛,休要這般瞻前顧后的樣子。去吧去吧,明天還要趕路!”

  第一卷里在匈奴人大軍壓境之下被掩蓋的諸多矛盾,漸漸又有冒頭的趨勢,道明壓力很大。啊啊,螃蟹的壓力也很大,近期每章的漸漸往4K靠攏,現在看來反而效果不佳,點擊量一直在降這是怎么回事?木有推薦,螃蟹就要變成死蟹了?各位讀者朋友如果有暇,能否替螃蟹宣傳下…再拜頓首,萬分感激。

  另外啊,感謝觀察員、水鹽寶兩位的捧場,兩位的支持我確實體會到了…但是但是,觀察員兄,咱們是老朋友了,你連書都沒看就來這么一出,螃蟹壓力更大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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