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越不禁驚喜之極,急急展開手中帛書,大聲念道:
“臣以頑蔽,志望有限,因緣際會,遂忝過任…道險山峻,胡寇塞路,輒以少擊眾,冒險而進,頓伏艱危,辛苦備嘗…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于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
這帛書乃是劉越石親筆書寫的軍報,不經官署直遞東海王府,內容遠比報知皇帝的獻捷露布詳盡。司馬越有些不耐煩地跳過了前面描述并州慘狀的文字,直接去看大戰的經過。
原來,得知劉淵領大軍攻打軍事重鎮介休以后,劉琨傾師南下會戰。雙方主力在大陵至隰城一帶鏖戰十余日,劉琨所部逐漸占據了上風。
期間,劉琨部將陸遙于祁縣擊殺了匈奴勇將、冠軍大將軍喬晞,并一舉殲滅匈奴五千余眾,居功至偉。
其后左賢王劉和率領駐守孟津的匈奴本部精銳,奇襲上黨。由于前任并州刺史司馬騰的舊將龍季猛叛變,與敵人里應外合,晉軍喪師失地,損失慘重。胡人直逼晉陽城下。
豈料劉琨已有對策,他秘密潛回晉陽,組織迎敵。就在胡人企圖攻城之時,拓跋鮮卑的騎兵突然殺到,與晉陽守軍兩面夾擊,胡人大潰。這一戰晉軍與鮮卑軍斬首共計四千余,其余降者無數;陣斬左漸尚王賀賴古提、左骨都侯須卜跋等豪酋十數人;梟叛將龍季猛之首以示眾。匈奴左賢王劉和沿汾水竄入昭馀祁的湖沼地帶,僅以身免。晉陽守軍借大勝之威,隨即東進收復襄垣、上黨等地。而鮮卑騎兵則南下與晉軍主力匯合。
得知左賢王所部失敗之后,圍攻介休的匈奴大軍士氣大沮。軍中甚至有傳聞說大單于劉淵焦慮吐血。同時戰爭長期化的壓力,也是以區區西河一郡供養數萬大軍的匈奴所無法承受的。數日后,他們放棄了對介休的圍困,收縮部隊,做出即將撤退的姿態。
晉軍乘勝追擊,以相當的兵力接應介休守軍,又派遣人馬收復京陵、中都、鄔縣等城池。劉琨本人率精銳人馬從中陽以西繞行,意圖沿統軍川山道奪取雀鼠谷,包抄匈奴大軍后路。
但劉琨低估了劉淵的堅韌毅力和高超的用兵之術。劉淵借著晉軍兵分幾路的時機,突然揮軍折返,向大陵的晉軍本營發動猛烈攻勢。這破釜沉舟的一擊完全出乎晉軍的預料,晉軍本隊苦戰兩個時辰,終于不支而潰。折沖將軍盧伯生、牙門將軍邢延等大將幾乎沒于軍中。全靠著從介休返回的驍將丁渺率鐵騎連番突陣,才逐漸穩住陣腳。
匈奴人一擊即走,大軍緩緩南下,劉淵則毫不耽擱,領輕騎數千日夜兼程趕回雀鼠谷,而此時劉琨率領的精兵尚未越過統軍川,在西河郡東北的連綿山地間遭到劉淵的攔截。兩軍展開連場苦戰,雙方都損失慘重。數日之后,劉琨被迫退走。
至四月下旬,匈奴大軍完全撤回雀鼠谷南口的汾水關。隨后春夏之交的漲水期到來,雀鼠谷百里間道再難隨意通行。這一場歷經兩個月、雙方先后動用了將近十萬雄兵的大戰,至此告一段落。據守太原國的晉軍固然損失慘重,但匈奴的損失更多。他們全據并州的圖謀遭到迎頭痛擊,前后折損兵力數萬,尤其是稱為五部匈奴的本族精兵元氣大傷,至少年內絕無可能再行出兵攻伐。
“好啊!好啊!這是大捷啊!”司馬越雙手一拍,將帛書緊緊捏在手里,在高臺之上往復走動,十分興奮。
“大王…”劉輿前趨幾步道:“此戰匈奴遭受前所未有的慘敗,不僅兵力損失極其嚴重,而且在諸部胡人中的威望也受到大挫。接下去的相當時間里,附從的雜胡部族心思浮動,匈奴內部也必然不穩。若能趁此時機,命一上將領兵濟河,至少也能奪取黃河孟津渡和河北的河陽、溫縣兩城,一舉消除洛陽所受到的威脅。”
司馬越愣了一愣,才微笑道:“慶孫的主意極佳。只不過出動大軍非同小可,不妨待召集諸位同僚細細商議之后再作定奪,如何?”
這番話自是托辭無疑,劉輿豈會聽不懂。他吐出一口濁氣,暗自嘆息。心知東海王并無主動與匈奴交戰的意愿。無論是東海王本人,還是其政治盟友王衍、裴盾等輩,近期都在緊鑼密鼓地操辦東海王出鎮許昌之事。這些人只將注意力集中在朝廷內部的權利爭奪上,并不把剿除匈奴叛亂視為當務之急,眼看大好時機就這么錯過了。
他心思細密,轉眼又想到他與劉琨兄弟二人,一掌機密,一鎮方面,雖不屬于出身東海的嫡系班底,卻有實權在握。東海王婉言拒絕出兵攻打匈奴,焉知沒有不愿見劉氏兄弟實力過于膨脹的因素呢?
司馬越立刻便注意到了劉輿的心理變化。劉輿人稱“越府三才”之一,乃是他近年來不可或缺的得力幕僚,司馬越對這位精明能干的部下還是十分客氣的。他將帛書重新打開細細看了看,向劉輿笑道:“慶孫啊,劉越石立了這般大功,朝廷自不能吝于封賞。相關事宜勞你來辦,務必要辦得妥當,孤自會行文往相關的官署通報。”
劉輿怔了怔,深深拜伏道:“多謝大王。”
兩人又談了幾句日常瑣事,劉輿便告辭了。
司馬越看了看陪坐在一旁的竟陵縣主,問道:“竟陵,你似乎有些心事?”
竟陵縣主微笑道:“竟陵并無心事,只是聽父王與慶孫先生的對答,想到了本朝兩位名臣。”
“哦?竟陵想到了誰?”司馬越饒有興趣地問道。
竟陵縣主斂裾施禮,輕聲道:“女兒想到的,乃是幽州王彭祖、兗州茍道將。”
司馬越的面色微微一變。幽州的寧北將軍王浚、兗州刺史茍晞,這兩人都是獨立于東海王嫡系班底以外的、擁有強大實力的方伯。雖然司馬越能夠執掌朝政,頗曾依賴二人推戴之力,但隨著時間推移,他便漸漸感覺出尾大不掉來。有這兩個惡例在前,對出鎮并州的劉琨,也不容司馬越不稍作留心。
畢竟劉氏兄弟在前些年的朝政亂局中先后依附多名宗王,時人往往以之為佻巧之徒,聲名并不太好。而劉琨能夠擊敗匈奴十萬之眾的實力,已經超過了司馬越的想象。
豈料他心中偶一閃念,卻被竟陵縣主一眼看穿了。
司馬越勉強笑道:“劉越石豪邁慷慨,不似王、茍二人這般。”
竟陵縣主眼波流轉,忽然換了個換題道:“劉刺史的文書中,提到他的部將陸遙居功甚偉。這人,女兒曾經見過的。”
“哦?卻不知此人如何?”
“這陸遙乃新蔡王舊部,于大陵軍潰時流落黎亭、長平一帶,不知如何投入劉越石的麾下。此人稍有胸懷城府、文武之才。然其外似溫和、內蘊剛傲,難以駕馭。非久居人下之輩也。”
司馬越沉吟著,手指輕輕扣響案幾,陷入了深思。
《扶風歌》第一卷《烈烈悲風起》就此結束。感謝各位讀者容忍我低劣的寫作水準,始終如一地支持和幫助我。萬分感謝,螃蟹再拜頓首。
投身并州刺史劉琨麾下的陸遙和晉陽軍的同僚們一起奮戰,終于將匈奴漢國的大軍擊退,使得晉陽政權站住了腳跟。然而,西晉王朝終究無可阻擋地走向崩潰,無數野心家蓄勢待發。在接下去的故事里,等待陸遙的將會是更加廣闊的天地和更大的施展空間;與此同時,失敗的陰影也如影隨形。群胡環伺的北疆是否足以支撐起陸遙的雄心壯志?而他與劉琨的關系又將何去何從呢?
敬請期待《扶風歌》第二卷《泠泠澗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