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陸遙處置了幾樁日常事務后,前往校場例行巡視。只見無論軍官還是士卒都悉心操練陣法武藝,毫不懈怠,令人頗感滿意。他本人也是槍法的大行家,看了一陣便覺技癢,索性親自下場指點了幾名士卒動作中的疏漏之處,又對幾位進步快速的士卒加以勉勵。此刻在校場中的數百名士卒,倒有多一半陸遙已經認識,何人操練盡心、何人稍有怠惰,他一一道來赫然是絲毫不差。
轉眼便過去了兩個時辰,陸遙想到移營事宜既然已定,理當及時通知有司,便往刺史府去。
出了營門便是大道,陸遙沿著大道一路往城北逛著。此時正是街市熱鬧的時候,路的兩邊有些攤販在售賣貨品。路上人流密集,頗有幾分摩肩接踵的意思。雖然行人泰半面有菜色,可比起月前那猶如鬼域的場景,終究已然不同了。
走了片刻,便到了一處十字街口。此處轉向右,離那韓氏鐵匠鋪不遠,前些日子曾經走過。街心東南角有一座兩層的酒樓,樓宇木料嶄新,乃是新起的房舍。雖然酒樓售賣的酒水極其寡淡,卻依舊吸引不少客人在此逗留,薛彤便是此地的常客。
陸遙從那酒樓的門口走過,忽聽得樓里一聲震天價暴喝,一名店小二叉手叉腳地直飛出來。眼看他便要摔成重傷,陸遙幾步搶上前去,將店小二輕輕接住了。
順手放下被嚇得癡呆的店小二,陸遙徑自前行。并州民風剽悍,百姓之間的廝打幾乎是無日不有,陸遙可不是巡城的士卒,哪有心管這閑事。
他剛邁出一步,居然又有數人慘叫聲中連滾帶爬地出來。一條身披粗劣氈衣的矮壯漢子從酒樓追出來,粗聲大嗓地喝罵了幾句,又返身回到樓里去,也不知說了些什么,酒樓里不少人一起哄笑起來。
那漢子將頭發編成四縷粗長的辮子披散著,腰間又懸著黃金打造的飾牌,這都是鮮卑人獨有的風俗。
怎么又是那伙鮮卑人?陸遙皺了皺眉。他勉強能聽懂幾句鮮卑語,方才那漢子的喝罵,正是鮮卑語中極侮辱的語言。
陸遙停下腳步,想了想,是否要去制止那些鮮卑人肆意妄為?正在這時,街對面已有幾名巡兵急急奔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個相貌頗英俊的青年隊主。陸遙在這幾條街道上往來的多了,認得他是劉演的得力部下,專門負責城南大片區域的治安。陸遙雖不曾與他互通名姓,卻彼此認得相貌。
晉陽城的治安本是劉演將軍的職權范圍,既然已有他的部下來到,陸遙就不便再多事。他加快了腳步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到了刺史府報名傳入,片刻之后溫嶠便迎了出來,先不說公務,卻滿臉歉意地道:“今日卻是不巧。主公有要事在身,一時見不得道明。若道明有暇,不妨在書房稍候片刻。”
溫嶠抬手作勢,引著陸遙往東側廂房行去,那里乃是溫嶠等文官日常使用的書房,有時也用于待客。陸遙走了幾步,忽然心中一動,當即問道:“莫非是鮮卑貴人來訪?”
溫嶠頷首道:“不錯,前些日子主公遣人致書拓跋鮮卑。故而,拓跋鮮卑西部的酋長獨孤折前來拜見主公。”
原來拓跋鮮卑并非是鐵板一塊,而是由百余個大小部落組成,其上又分為東、中、西三部,由三位大酋長各自統領。族長拓跋祿官自統東部,居于上谷之北、濡源之西,與鮮卑宇文部接壤。拓跋祿官雖然名義上是一族之長,其實力和威望,卻都遠遠及不上其侄兒、前任族長力微之孫拓跋猗迤。
拓跋猗迤統領中部各族,居于代郡參合坡。其人曾度漠北巡,西略草原諸部落,五年之間,諸部降附者三十余國。此后,拓跋猗迤曾響應朝廷號召擊敗匈奴,陣斬匈奴名將,威風大振,故受朝廷策封為大單于,得賜金印紫綬。
拓跋猗迤之弟拓跋猗盧統領西部各族,居于定襄盛樂,勢力范圍遍及云中、五原、朔方等郡。相比與祿官、猗迤,拓跋猗盧所部實力稍遜,但也控弦十萬以上,是草原上屈指可數的強大力量。
今日來訪的,便是拓跋猗盧部下極有力的部落,獨孤部的酋長獨孤折。這支鮮卑部落距離晉陽既近,實力又很強大,其部落大人來訪,就連越石公也不得不隆重對待。
溫嶠稍許解釋了幾句,又問道:“怎么,道明你見著他們了么?”
陸遙苦笑道:“豈止是見著了,還吃了點小虧。那些鮮卑人真是強橫無禮。”隨即說起昨日傍晚和方才所見之事,溫嶠也不禁頻頻搖頭,嘆氣道:“鮮卑人自是野蠻。主公前日里遣錄事參軍楊橋負責接待彼等,想來楊參軍應付得很是艱難。”
陸遙對此只能不予置評。昨日呵斥自己一行人的文官自然就是楊橋,他的行徑實在可惡,但陸遙不愿于背后攻訐同僚,索性便不提此人。
又聊了幾句,忽然想起了昨天奪自鮮卑騎隊的華貴馬鞭,于是陸遙取出馬鞭,鄭重地交給溫嶠:“太真兄請看。這是昨日與鮮卑人沖突時奪下的,看它如此華貴,估計是鮮卑豪酋自用之物。太真若是方便,不妨替我交還給他們吧。”
溫嶠借過這馬鞭,凝神看了幾眼,突然似乎有些走神,隨即推說另有事務,告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陸遙自不介意,便在書房中候著。
片刻之后,刺史府門外鼓樂之聲大作,想必是獨孤折一行到達。
陸遙候了小半個時辰,并無人來喚他,便順手從書架上取了書卷翻看。打開書籍,入眼便是這么一行字:并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陸遙覺得眼熟,又看了幾眼,原來是陳留人江統的《徙戎論》,頓時便覺得索然無味。
江統昔年曾與陸士衡公同在成都王司馬穎的幕府之中為官,陸遙對他倒也略有所聞。在雜居在內地的胡人必定為患這一點上,此人看得頗準。可是正如本朝文人的通病,江統于洋洋灑灑一篇宏文中,歷數雍、涼、秦、并等州胡人的來歷、始末,卻并沒有提出真正具有操作性的對策。要將數百萬的胡人遷徙至塞外故地,哪里是容易的事!究竟是怎樣的章程?如何去執行?執行過程中如何避免矛盾?胡人遷出以后的人口不足,又如何來彌補?
更何況,江統的觀點其實大有偏頗之處。在陸遙看來,北方游牧民族與華夏民族之間的矛盾,究其實質,不過強弱轉化而已。當華夏民族強大之時,塞外胡人自然就勢弱,不得不俯首聽命,甘受驅使若鷹犬一般;而當華夏民族衰弱之時,胡人便乘勢而強,甚至覬覦神器、妄圖入主中原。其間并無第三種情況存在。除非漢人的政權能夠示胡人以強盛,否則再多的謀劃都注定無用。
當今的局勢糜爛,其根源并非散居在中原的胡人太多,而在于以司馬氏為核心的朝廷統治階層,已然腐朽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自身衰敗至此,那些胡人身處腹心抑或塞外,最終的結果又會有何不同?
陸遙將那本《徙戎論》放回原處,正要翻找其它的書籍來看,忽聽門外陣陣喧擾,有雜亂的腳步聲密集地響起,更有人憤怒之極地大聲喝罵:“爾等讓開!我現在就要面見主公,絕不與他們甘休!”
何人如此大膽?陸遙這么想著,踱步到書房門口向外張望。
一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驚。站在刺史府的前廳暴跳如雷地怒吼著的,竟然是劉演。看他滿臉憋得通紅,兩頰的肌肉因為牙關緊咬而屏得微微抽搐,無疑怒到了極點。他的身邊有幾個刺史府中當值的文官不停勸說著,但顯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這可著實令陸遙迷惑了。要知道越石公固然是威名遠揚的統軍大將,可是要論起在東海王司馬越心中的地位,卻還比不上其兄長劉輿劉慶孫。劉輿身為東海王左長史,執掌朝廷機密、參與軍國要事,乃是號稱“越府三才”的三位大名士之一。而劉演正是劉輿之子、越石公的嫡親侄兒!
有這層關系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有誰能把劉演氣成這般模樣?陸遙正在思忖,劉演已然一眼看見了他。他高聲叫喚著:“陸道明!想不到你也在此!來來來,隨我一起去見主公,作個見證!”說著疾步上前,一把攥住陸遙的手腕。
陸遙實在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又不好強行掙脫,只得連聲問道:“劉將軍,始仁兄!莫要急,且說與我聽,究竟是何事這般憤怒?”
頓了頓,陸遙又勸道:“聽說此刻主公正在接待鮮卑貴客,若是貿然去見,怕有些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