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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正月(下)

  到了正月初一的早晨,鄧剛早早地將同僚們喚醒,陸遙所部的軍官們齊聚在營門之前燒香紙,樹桃人,再把松柏樹枝扭成繩索掛在上面。陸遙又親自動手殺了只雞,把它灑在門戶上。

  按照當時人們的觀點,正月里土氣萌動、草木生產,而雞則以五谷為食,故而要殺雞以助草木長。又有神話傳說言道:唐堯時,祇支國進貢來一只重明鳥。此鳥眼似雞、聲如鳳,能搏擊猛獸惡鬼。人們都期望重明鳥飛臨到自家驅除邪祟,但重明鳥不可得,便用形象相似之雞掛在門上,借以恐嚇鬼怪。

  完成以后,陸遙和薛彤二人還要趕往刺史府拜見越石公。

  這一天里,除了鎮守各處的將軍和必要的值守以外,并州刺史管轄內全部的文官武將都到齊了。刺史府中自然還有一番節慶賀喜的禮數,除了身著正裝依次拜賀上官、在庭院中燃燒粗大的竹筒之外,還需飲椒柏酒、桃湯,食用膠牙糖和五辛盤之類。

  椒柏酒是用椒花和柏葉浸制的酒,時人以為椒為玉衡星之精,食之使人年輕;柏是仙藥,食之能去除百病。元旦日應飲用此酒,以預祝眾人新年里身體康健。桃湯則是用桃枝桃葉等熬煮的湯食,由于桃木被認為有驅邪伏鬼的法力,飲用桃湯寄托了人們驅除邪氣、鎮壓種種鬼魅的良好期待。

  儀式完成之后,越石公照例舉行奢華的大宴。赴宴的各路官員近一百人,若是算上親兵、隨從等等,就更多了。客堂內坐不下,又在堂前的院子里搭了棚子,這才安排妥當。流水般呈上的珍饈美味自不必多言,越石公還即席發表演說,誓言定要平定匈奴,又許愿加官進爵。眾將自然個個都擺出熱血沸騰的摸樣。

  席間還有不少同僚來向陸遙敬酒道謝,開玩笑說要不是陸遙去打家劫舍,只怕全軍都要斷炊。尤其丁渺、王修等幾個與陸遙友善的,借機狠狠碰了幾次杯。

  王修倒還罷了,他是劉琨扈從親將,職責所在不可多飲。丁渺幾乎就是抱著酒壇子來的,此人酒品低劣的很,撒潑耍賴無所不為,直灌得陸遙頭暈眼花,連連告饒才罷。

  在這亂世中難得縱情歡笑的日子里,眾人都在發自內心地喜悅。

  溫嶠看來有幾分喝高了。他搖搖晃晃地下了階,高聲吟道:“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相公征關石,赫怒震天威…”

  還沒等溫嶠吟詠完,一群醉眼朦朧的軍官大聲喝彩:“好詩呀好詩!溫長史,有才!”

  陸遙撲哧一聲吧嘴里的酒噴了出來。這可不是溫嶠的詩,一群老粗胡扯些什么呀!他拍著案幾哈哈笑著。幾個月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毫無心事地縱情歡宴,故而喝的猛了點。

  這種發酵不完全的釀造酒如果用現代標準來衡量,度數其實非常低。偏生陸遙酒量極淺,三杯下肚便臉色通紅,竟然生出幾分醺醺陶陶之感。

  正在自斟自飲之時,從事中郎徐潤隔著數人殷勤招呼道:“道明為何發笑?”

  徐潤是越石公的幕僚中地位僅次于長史溫嶠,是極有權勢的一位。在箕城整軍之時,徐潤就在眾人面前表達了對陸遙的善意。據越石公側近傳出的消息,前次陸遙與劉演沖突,也是徐潤在越石公面前為陸遙說了不少好話。可陸遙心底里清楚,他偏偏就不喜歡這人。

  這種看人的能力來自于陸遙前世。鑒貌辨色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明察人心。在他眼中,徐潤就像是電視劇里的演員,陸遙輕易便能臧否他的演技。須知有的演員演技舉重若輕、自然流暢;而有的演員卻失之于話劇腔太重。徐潤就是后一種演員。

  毫無疑問,徐潤擅長溝通交流,其親切的舉止、忠厚的面容也很容易獲取他人好感。可陸遙與他交談的時候,總有些不適。他的一言一行雖然極力凸現真摯的情感,在陸遙看來卻顯得用力過猛,反而給人大奸似忠之感。如果非要舉個例子,或許后世那位遙望星空的影帝恰可與他相提并論。

  縱使心中腹誹不已,數月以來明面上的周旋折沖陸遙從未疏忽。他每次與徐潤相處,都客氣謙沖,禮數十分周到。可今天,或許是酒意上頭的緣故,陸遙失態了。

  他打了個嗝,斜眼看了看徐潤,揮揮手示意徐潤不要打擾,自顧繼續飲酒。

  這種舉動在現代人眼里或許只是有輕佻之嫌,可放在古人眼中,簡直類似于驅趕仆役,極其無禮。當下徐潤的眼神微微一凝,自嘲地笑道:“道明醉了,吾便不打攪。”

  陸遙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的舉動。他借著酒意按劍而起,大聲道:“太真兄既作歌,道明不才,愿舞劍以和!”說罷,長劍鏘然出鞘,劍氣似雪,清光滿堂。

  溫嶠端起酒杯向陸遙示意,繼續高歌道:“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陳賞越丘山,酒肉逾川坻。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徒行兼乘還,空出有馀資。拓地三千里。往返一如飛。歌舞入鄴城,所愿獲無違!…”眾文官打著拍子應和,一詠三嘆,正所謂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揚。

  溫嶠慨然高歌,陸遙伴之以劍舞。他雖然年輕,卻已是身經百戰的武將;只須持劍在手,自然便生出一股橫絕沙場的肅殺之氣。但見他往來刺擊,矯健的身形追隨劍光流動,仿佛一條銀龍盤旋游走。武官隊里眾人不禁拍打桌案高聲叫好,喧鬧之聲幾乎要把屋頂都掀翻了。

  劉琨高踞上座,陶然聽之,欣然觀之,頻頻舉杯示意道:“諸公,請飲!”

  此刻劉琨的心情很不錯。這幾天來,新任并州刺史的他對并州北部各郡國大力整合,已經取得了初步進展。北方的新興郡、雁門郡、東北方的樂平郡先后有地方官員和豪族來附。此刻堂下有若干人就是各處派來的代表。如此一來,這幾處名義上都算重歸了并州刺史府的治下。

  另外,由于軍資稍許充裕,他又調集人馬,準備重新占據上黨郡。上黨雖然殘破,但是地勢高險,俯瞰東西南三面。有了上黨作為側翼屏障,將極大改善整個太原國的戰略環境。

  出征上黨的人選至今未定,此事非同小可,須得一員智勇兼備的大將方能當之。從事中郎徐潤倒是幾番力薦原屬東瀛公麾下的大將龍季猛,但這幾日他還在猶豫之中。

  徐潤有辦事的干才,而且精通音律,故而這段時間以來深受自己寵信。如令狐盛等將領,對此暗地里有些不滿。而徐潤本人則積極地拉攏軍中將領以為自固之計。之前徐潤的目標是陸遙,但陸遙顯然對牽扯進幕府的內部糾紛敬而遠之,于是徐潤又與新進投入自己麾下的龍季猛結交。

  部屬為了鞏固權位而做的小動作,劉琨一一看在眼中。雖然他不屑于施展權術之道,但也無意去阻止。這都是人之常情,只消不妨礙剿平匈奴的大業,便由他去吧。

  罷了,今日何必想那些?說起來,東瀛公司馬騰出鎮并州數年,坐擁強兵猛將卻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幸虧腳底抹油的快,才保住性命。而我劉越石僅僅以短短數月時間經營,就已兵甲稍具、糧草稍足、百姓稍安,頗有幾分蓬勃氣象!哈哈,吾之才力勝彼豈止百倍!

  這樣的對比使得劉琨心情十分愉快,酒到杯干。

  而在堂下,身軀碩大的龍季猛雙手捧杯,走到徐潤身前有些費勁地彎下腰:“中郎,請飲此杯。”

  統領一軍的大將如此恭敬,使得徐潤因被陸遙斥退而生的怒火稍熄。徐潤滿意地看了看龍季猛恭謹的表情,抬手輕扶他的臂膀:“龍將軍何必如此客氣…宴后若是有暇,還請閣下來寒舍一敘,可否?”

  龍季猛喜動顏色:“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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