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縣主了!找到縣主了!”遠處傳來士卒們興高采烈的呼叫。
更多喧嘩的聲音隨即冒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高采烈的笑容。
這是大功啊!大功啊!在群狼環伺的兇險局面下,我們戰勝重重困難保護了縣主!保護了東海王的嫡女!也保護了朝廷的體面!
這樣的功績,東瀛公一定會大喜過望吧?東海王也必然會有所賞賜吧?甚至縣主本人,應該會記得我們吧?應該會關照我們吧?
陸遙眼神呆呆地看著這些人們,突然覺得頭痛欲裂。
看看那些人,那些諂媚的表情多么熟悉。
陸遙在穿越之前,就無數次地見到那樣的臉。那是小職員面對上司時討好的笑容;那是公務猿面對領導時堆砌出的崇敬;那是所有靠爹活著的人,見到親爹時壓抑不住的跪舔表情!
我是多么了解這些表情!我是多么擅長這些表情!我又是多么憎惡這些表情!
在這個羽檄征馳的危亡年代,原來依舊有太多的人是這樣的。陸遙皺起了眉頭,難道穿越以后,我竟然還要過那樣的生活,游走在這令人作嘔的氣氛中么?
陸遙發出無聲的嗤笑。
每個孩童大概都曾幻想自己是注定承載大任的人物,自己可以改變身邊的一切,可以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實的磨礪會讓當初的孩童明白,自己不過是地球上數十億靈長目人科人屬生物之一,“普通人”才是自己最顯著的標簽。
而穿越,似乎就成了滿足英雄幻想的最佳途徑了。
可穿越真的能夠讓人成為英雄么?
就像眼前的場景,這是多么好的機會,從此結交權貴,游走于高門世胄之間,或許可以賣弄幾句唐詩宋詞,附和著那些靈與肉皆朽爛不堪的名士吟風嘯月。
作為一個穿越者,僅靠著看過的幾頁《晉書》和《資治通鑒》,就足以使自己掌握最大的金手指。西晉這個腐朽的朝代必然坍塌,絕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可以去南方、去江東陸氏的根基所在,先以宗族勢力退保鄉里,隨后高筑墻廣積糧,漸圖立足朝堂。無論個人的榮華富貴,還是天下霸業,都可以徐徐設計之。
這真是一個好機會。陸遙非常清楚,這是穿越到這個時空以后,最安全,最穩妥,也是最具成功可能的路線。
可這樣的路,有什么意義可言?這樣的事情,我上輩子已經做膩了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陸遙冷笑起來。適才在水底,不是已經想過了么。既然身在這殺戮戰場,就應當勇于拔劍而戰。
他攀住一塊稍高的礁石,慢慢站了起來,轉頭向王德說道:“既然縣主無恙,我也就放心了。以吾愚見,既有李校尉隨行保護,沿途想必無礙。諸位不妨削木為筏,繼續順流而下,最是省時省力。王兄,我們就此別過了。”
王德滿臉都是驚愕的申請:“陸軍主何出此言?別過甚么?”
陸遙作了一揖:“陸某體力衰竭,經不得路途上的顛簸,打算留在當地休整數日。”
“陸軍主,你年輕有為,此番相救縣主立下大功,日后前途定然遠大。如何卻要自居于并州險地?”王德揮手指向四周道:“這四面都是胡虜橫行,你留在此處干什么?”
“吾并無他意,只是連場鏖戰之下,身心懼疲,需要休息了。”
“何必說這些托辭?”王德皺眉道。他急步向前,拉住陸遙的臂膀:“適才全靠陸軍主機變突出,救了縣主。怎奈我心思魯鈍,一時間真以為軍主圖謀不軌,所以才冒犯了…陸軍主莫非是記恨王某?”
陸遙連連擺手,連聲道:“絕無記恨王兄之意。”
王德低聲又道:“陸軍主你適才居功至偉,想必縣主也是極為歡喜的。到了洛陽以后,只消縣主關照,定然官運亨通,封侯拜將等閑事爾…你此時告別,豈不是將唾手可得的榮華輕易棄了?”
這話已是極其推心置腹了,可任憑王德勸說得口干舌燥,陸遙拿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時與縣主一行分手。
王德不擅言辭,哪里爭持得過。最終只得目瞪口呆地看著陸遙,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怎會有人這般不智。呆立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尋縣主去了。
或許王德是想請縣主出言挽留自己?陸遙無聲地嗤笑起來。他很了解如竟陵縣主這樣的人物,她是絕不會出言的。
這個年代的世家貴胄生而富貴、眼高于頂。能和他們平等交流的只有同樣的膏粱子弟。其余人等可做鷹犬而已、可做爪牙而已,但絕不會得到他們的赤誠相待。竟陵縣主也是如此,她怎么可能出言挽留一個粗魯軍漢?那豈不是大大地折了司馬氏皇族的顏面么?
果然,片刻之后,王德又匆匆趕了回來。
他嘆氣地道:“陸賢弟,縣主其實很看重你…”
陸遙笑著搖了搖頭:“王兄,陸某記得你這份情誼。”
他伸了伸胳膊腿,驚喜地發現這具身體的恢復能力實在驚人。半晌之前前肩膀和小腿兩處中箭受傷,此時居然已經凝血收口了,行動起來,除了頗感疼痛以外,身體機能似乎并無妨礙。
“縣主說了,既然陸軍主已有決斷,她不便多所置喙。可惜此刻狼狽,不便相見,還望軍主莫要怪罪。”王德悻悻地說著,又取出一物放在陸遙手上:“這是縣主適才賜給你的。縣主另外有言,日后陸軍主如到洛陽,只消以此物為憑,但有所求,她必然相助。”
陸遙只覺手中觸感溫潤,取來一看,原來是一塊玉璜。這玉璜雕工精美,上有雙龍繞云圖案,玉質細如凝脂,實是罕見之物。
陸遙定了定神,雙手捧起玉璜向王德施禮:“還請王兄代我向縣主致意。”
王德注視著陸遙,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片刻之后,徑自轉身去了。
陸遙從河灘上亂七八糟的尸體中間找了一柄頗顯精利的繯首刀,又搜羅了些干糧、衣物,打了個包裹背在肩上。
“老薛!”他揚聲道:“我要走啦。你是隨著我,還是隨著縣主?”
“隨你如何?隨著縣主又如何?”薛彤甕聲甕氣地道。
陸遙笑了笑:“隨著縣主有榮華富貴。隨著我嘛,就得和胡人拼命。”
薛彤踞坐在一塊大石上,叉開兩條粗腿,瞪著陸遙。滿橫生的虬髯遮住了他大半個臉,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而陸遙坦然地面對薛彤,神色很是輕松,仿佛剛才說的只是吃飯睡覺一般的尋常言語。
過了半晌,薛彤奮然而起:“我跟你走!”
何云斜倚在船上,砰砰地拍打著船幫。他盡量提高了聲音,可還是顯得有氣無力:“軍主,好歹帶上我啊!”
何云沒有陸遙那種非人的恢復力,體魄也遠不如薛彤雄健,被項飛捅了一刀以后,委實已經動彈不得了。
陸遙把包裹拋給薛彤,來到何云身邊蹲下:“小子抬手!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