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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守戰(下)

  次日午時。

  晉軍據守的城寨仍然在頑強抵抗。

  距離城寨十數里外有一片荒涼的山岡,最高處生著一棵兩人合抱粗細的大槐樹。大樹四周肅靜無聲地佇立著一支騎兵部隊。每名騎士都甲胄齊全,頭盔下露出警覺的雙眼,手持長槊,腰間懸掛馬刀,有的還攜帶有角弓和箭壺。人強馬壯,顯得彪悍異常。騎兵們簇擁著的是一面幾乎與槐樹同高的天青色大旗,在朔風中飄揚的旗幟上,繡著一條兇惡的黑狼。

  大旗下立著一匹烏騅馬。這匹馬胸膛寬闊,四肢猶如鋼澆鐵鑄般強健,光滑的皮膚呈現黑亮的色澤,不見一絲雜色。騎在它身上的是一位年約三十的匈奴將領。他身材高大,古銅色面龐的棱角分明。略顯狹長的眼眶里,有著暗紅的瞳仁。

  這名將領便是大單于劉淵第四子,匈奴左谷蠡王劉聰劉玄明。匈奴諸王之中,素以左賢王、右賢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這“四角”最為尊貴。劉聰實是匈奴漢國中僅次于大單于和左右賢王的第四號人物。

  此刻他瞇縫著雙眼凝視著一名誠惶誠恐地躬身站在馬前的部將,冷冷地問道:“都說完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仿佛發自地層極深處的某個洞窟,帶著一種特異的魅力。

  那名部將幾乎像草原上的灰兔般蜷作了一團:“都說完了…小人絕沒有半句假話。”隨即把頭顱深深低下,幾乎都要碰到了地面。

  劉聰此次率軍兩萬,攻略并州東部諸城。兵分六路大舉推進,麾下各軍皆勢如破竹,唯有這一個小小城寨竟然鏖戰兩日取之不下。這對于起事以來戰無不勝的匈奴大軍而言,絕對是個恥辱。按照匈奴部族原始的刑罰,眼前這個負責指揮的小小千長死個五回都不夠。

  劉聰抬手遮護在眉峰,向矗立在遠處的城寨眺望片刻,隨即撥轉馬頭到槐樹陰下,避過了夕陽的照射:“讓你的人都撤下來吧。”

  烏騅馬突然激動地噴了個響鼻,四蹄激烈地踢打著地面,在原地打了個旋。劉聰撫摸著馬鬃,輕柔而舒緩的動作使烏騅馬很快安靜了下來:“讓我的部下去會會他們,希望他們果如你所說的那樣勇敢善戰。”

  匈奴連續四次兇猛的攻勢,都被打退了,徒然在寨墻下留下大批尸體。看他們這次退兵的樣子,不止隊伍散亂,顯然士氣也跌到了低谷。

  抬頭望望天色,陸遙將身上的盔甲系系緊,對身邊的親兵說:“走,該咱們了!”

  一百名勇士從昨夜被選出之后,就再也沒投入戰斗,整整休息了八個時辰,體力恢復的很好。現有的精良兵器、甲胄也幾乎都集中到了他們身上。陸遙騎著馬從他們面前走過,從他們的面龐上看到的,是決一死戰的決心,是幾乎要凝結成實質的殺氣。

  “很好!”陸遙滿意地頷首,將長槍緊握。

  另外一批士卒已在瘋狂地扒開堵在寨門后的土石。這時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無礙打開寨門,三名士卒正小心翼翼地將粗大原木制作的門臼抬起。

  就在此時,停留在寨墻上的士卒們突然發出猛烈的驚呼聲。

  “怎么回事?”陸遙皺眉喝問。寨墻上的士卒們卻無一人回答。陸遙輕提馬韁,直接從一條坡道縱馬登上寨墻。眼前的情形讓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在他視野所及之處,無邊無涯的黑衣戰士如同潮水般涌來。他們腳步踏地的聲響,像數百面戰鼓同時擂起,使得地面都微微震動。在如林而立的長槍大戟之后,十余面代表匈奴千夫長身份的旗幟高高飄揚。

  陸遙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巨手狠勁揉捏,幾乎要為之爆裂。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猛地轉身,向城下蓄勢待發的勇士們大喊:“敵人援軍到達!所有人上城!”

  黑衣的匈奴戰士不緊不慢地前行。當他們進入弓箭射程的時候,晉軍的弓弩手開始猛烈射擊。但那些箭矢飛入匈奴陣中之后,就像是沙礫沉入大海,連個浪花都不曾激起。反倒是匈奴弓箭手的還射給晉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

  在密如雨點的羽箭掩護下,匈奴人逼近到百步左右。他們突然齊聲大喊,疾步前沖。

  超過五十架云梯同時搭向寨墻頂端,戰斗一開始就進入到了慘烈無比的階段。

  這次投入進攻的黑衣匈奴戰士,無論士氣、裝備、戰斗素質,都遠在此前追兵之上。晉軍依托寨墻居高臨下,死傷的數量依然超過對方。

  陸遙左手持鐵盾遮擋,右手持槍橫掃,身前的胡人慘叫聲中飛跌而出。但這次殺來的敵軍較之前幾次的對手更加勇悍,前一人剛倒下,后面便有好幾人瘋魔般地撲了上來。他們的裝備也遠遠超過原先的對手,幾乎每個人都身披鎧甲,手持極精良的武器。

  縱使陸遙奮力抵擋,可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轉眼之間他就連被數創,而他的部下更遭到慘重的損失,身邊只剩下十多人勉強支撐。胡人依然如潮水般洶涌迫近。

  一名什長服色的少年喊道:“軍主,我們怕是頂不住了!”這少年名叫何云,雖然年輕,但卻已是多年的老卒了。其人箭術超群,是陸遙的得力部下。

  陸遙抬腳將何云踢倒,正待喝罵,一名胡人從身邊的墻外探身進來。陸遙顧不得何云,手起一槍直刺胡人的面門。

  這胡人也是武藝非凡的猛士,當下揮起狼牙棒來迎,鏘然大響中將長槍直蕩開去。

  陸遙借勢舞了個槍花,長槍如毒蛇吐信般伸縮,瞬間又從另個角度刺去。這胡人如何防得這般詭秘的槍法,槍尖從肩胛刺了個通透。他嘶喊一聲,依舊直撲上前。陸遙的長槍還扎在他肩上,一時爭持不動,索性放開了槍,奮力將盾牌扇在他臉上。頓時便砸得這人兩眼翻白,栽倒于地。

  何云已從地上爬起來,發箭如連珠,射倒了另兩名迫近的胡人。

  陸遙剛舒了口氣,忽覺腳下的地面劇烈晃動,耳邊傳來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隨后千百人齊聲大喊起來。其中夾雜著幾聲絕望的呼叫:“城破了!城破了!胡人殺進來了!”

  二十丈開外的一段寨墻昨日便已坍倒,支撐在那里的是臨時趕制的木柵。這時木柵已經完全被推翻,木柵兩邊相連的寨墻也崩塌下來,激起半天高的灰塵。灰塵中隱隱綽綽見得無數胡人狂呼亂喊著從缺口中沖殺進寨里,那一段的守軍已然四散潰逃,不少人在慘叫聲中被胡人一一屠戮,顯然再也支持不住。

  城里所有人的心中頓時絕望——這樣的局面,確然是再也支持不住了。

  “哈哈…”陸遙苦笑著把鐵盾扔下,一時間居然有些解脫感。這幾天的艱苦血戰、這些年的顛沛流離、這半輩子的無所適從,大概就要在此際做個了斷了吧?

  卻聽得耳邊有人吶喊:“軍主,你快傳令!我們得退后!”原來是何云又回轉來,拉著陸遙的胳膊大喊。

  這時哪里還需要傳令,眾人簇擁著陸遙下得寨墻,往后便走。

  不遠處傳來陳儀的大吼聲:“眾軍隨我殺敵!敢有后退者斬!”此人素來膽小懼戰,此刻竟然迸發出了無人可及的勇氣,饒是陸遙還有些恍惚,也不得不贊嘆。可陳儀的位置正對著寨墻被沖破的部分,吼聲未落,便有數十名胡人殺來。他剛擺了個架勢,便被數十把刀槍斬作了肉泥。

  那數十胡人手持刀槍向天狂呼,轉身又向陸遙這撥人馬猛沖。

  陸遙急道:“快退快退!”

  一群人且戰且退,往寨子里的斷壁殘垣間行去。

  半路上正撞見薛彤帶著一隊人。薛彤已經殺得滿頭滿臉都是血污,就連家傳寶刀都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兩伙人合作一處。匯成不過二十多人的小部隊沿途穿墻破洞,奪路奔逃。誰知這時有不少潰兵像沒頭蒼蠅般亂撞,反而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忽聽前面刀兵相交之聲大作,原來是王巍不知為何落了單,正被幾個胡人圍在核心鏖戰。

  這些胡人個個都使用環首大刀,刀沉力猛,煞是厲害。轉眼間王巍大聲厲吼,已然受了重傷。見得情勢危急,陸遙奮力將長槍投出,那長槍去勢疾如雷電,頓時將一個胡人釘在地上。另幾個胡人不禁爆怒,轉身向陸遙逼近,其中一人當空跳起,“呼”地一聲揮刀砍向陸遙頭顱。

  陸遙揉身而進,右手直探,恰恰握住了那胡人持刀的手腕。他低喝發力,立時便把刀奪了過來,反手直刺進了胡人的胸膛。

  其余眾人紛紛趕上逼退胡人,幾個士卒上前抱起王巍急奔。

  只是這一來,不免又延誤了時間。薛彤大吼道:“快走快走,莫要耽擱!”當先就跑。

  行了幾步,只聽士卒驚呼。陸遙兜轉回來,但見得王巍的嘴角溢出許多夾雜著泡沫的鮮血,發出風箱般呼哧呼哧的聲音。他的胸部斜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刀,眼看再活不了多久了,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抽搐了幾下,艱苦地道:“我不成啦,給個痛快吧!”

  大量的鮮血沿著刀身側面的血槽涌出,任誰都能看出王巍的生命在迅速消逝之中,扶著他的士卒慌亂地不知該做些什么好,驚惶失措地用手去堵,哪里能堵得住!轉眼間身下的地面都被染紅了。

  王巍低聲道:“別折騰了,拔刀。”

  陸遙握住了長刀的刀柄。刀起血標。

  “謝了。”王巍咕噥了一聲,雙眼失去了神采。

  幾滴鮮血飛濺在陸遙冷峻的側臉上,鮮紅的液體映襯下,更顯得他的臉色觸目驚心的白。

  這時胡人已經大舉殺入寨中,四面傳來此起彼伏的唿哨聲和如顛似狂的吶喊聲。胡人的推進堅決而有力,極其迅速,轉眼間便形成了巨大的包圍圈,整座城寨已經完全落入他們掌中,滅絕了每個人逃離的希望。

  一處房舍后傳來楊益的高喝:“眾軍莫要慌亂,隨我殺出寨去!”話音未落,兵刃相交之聲大作,轉眼間楊益大聲慘呼,接著就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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