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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起兵(一)

  永嘉二年五月末,鎮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傳檄四方,響應朝廷勤王詔書,檄文曰:主上遘危,率土喪氣,凡我晉人,食土之類,龜筮克從,幽明同款。。。即日,以驍騎將軍張寔為主帥,鎮西司馬宋配為副帥,大將北宮純為前部督,起涼州步騎兩萬,徑至長安,翼衛乘輿,折沖左右。

  涼州之地,屬于《禹貢》中記載的雍州之西界。周王室衰微之后,其地陷入夷狄所有。匈奴強盛時,其休屠、渾邪諸王皆居涼州。漢朝擊破匈奴,置張掖、酒泉、敦煌、武威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統稱之為河西五郡。以其地處西方,氣候常寒涼,因此命名為涼州。

  涼州南隔西羌,西通西域,漢時納入中原政權管轄之后,即號為斷匈奴右臂。數百年來,此地都是中原政權與胡族鏖戰的最前沿,從雪山腳下到大河源頭,隨處可見沙場遺跡、可見漢家男兒錚錚鐵骨。

  哪怕是大晉開國以來,洛陽朝廷以為四海升平的盛世,涼州戰亂也從未停歇。先有河西鮮卑禿發樹機能作亂,先后大破封疆大吏胡烈、蘇愉、牽弘、楊欣等人率領的大軍,極盛時攻陷涼州,威震天下。以至于武皇帝驚呼:“雖復吳蜀之寇,未嘗至此。”朝廷耗費資財億萬,用了十年,才終于剿平河西鮮卑之亂,不旋踵又生氐人齊萬年之亂,梁王司馬肜、安西將軍夏侯駿、雍州刺史解系等人先后敗績,名臣周處陣亡。涼州胡晉各族之間連綿不斷的大規模廝殺屠戮,直到張軌出任涼州刺史,施展他超群絕倫的軍政手段后才終于停止,到現在也不過三五年罷了。

  如此頻繁的戰亂,鍛煉出涼州軍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強悍勇敢的作風。再配以涼州特產的神駿戰馬,便使他們成為大晉疆域之中極少數敢于和胡人正面對決,甚至以少敵多的精銳部隊。雖說去年底以來,這支部隊在與涼州本地大族、西平太守曹祛的戰斗過程中損耗頗多,而涼州府庫也為之虛耗,但只消張軌一聲令下,數以萬計的將士立即浩浩蕩蕩踏上征程,絕沒有任何猶豫。

  身懷朝廷詔書的使者剛抵達秦州的涇陽,正遇見了涼州軍旌旗蔽日、矛戈如林的雄壯隊伍,頓時狂喜。他自離洛陽以來奔走至今,已經遭了幾次冷遇,又見到了多名山呼忠君口號、其實卻敷衍了事的地方大員。直到這里,才第一次遇見真正有決心、有誠意出兵勤王的強大方鎮。

  與使者高漲的情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配的冷靜姿態。他禮貌地接待了使者,并安排得力人手將勤王詔書轉送姑臧,但隨后就將使者單獨安置在了后隊,再也不去理會。這并非由于涼州人的禮節荒疏,而是因為對這個連自家國都都無力保護的大晉朝廷,宋配實在有些說不出口的蔑視,連帶著,就連洛陽來人也不愿多作交流了。

  張軌對朝廷的忠誠毋庸置疑,所以他才會毫不遲疑地發兵中原;但宋配的效忠對象唯有張軌而已。既然張軌要出兵救援洛陽,宋配便點兵出征。但久經沙場的他很清楚那些胡兒們有怎樣的破壞力,更清楚如果匈奴漢國果然傾師出動,僅僅依靠涼州軍,只怕是很難取得勝利的。在大軍如洪流般向東前進的每一日里,身為全軍指揮者的宋配,更多地倒在盤算如何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保存子弟兵的實力,如何才能將這支軍隊盡量完整地帶回涼州去。

  除非…除非在洛陽還能有另一支足夠規模的精銳與涼州軍并肩作戰…但這似乎沒有什么可能性吧。宋配冷冷地嘆了口氣,策馬前行。在他仿佛銅澆鐵鑄的兇惡面龐上,露出了譏誚的笑容。

  這個時候,宋配完全沒有想到,在距離涼州軍行軍路線千里之外的幽州,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部下們,正為了幾乎同樣的問題憂慮著。

  薊城。

  平北將軍府的整修幾經拖延,最終還是完成了。不過這座將軍府完全不同于各地方鎮要員的府邸,幾乎全無追求華麗效果的意思。在各處屋檐、漆柱、墻壁上沒有作任何多余的裝飾,甚至有些木料都是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舊貨,顯然陸遙為了節約開支頗下了一番功夫。反倒是各處高樓望臺的選址和結構非常慎重,甚至每座高樓附近都有水井、蓄水缸和小型的武庫、糧庫等設置。一旦有變,軍府守軍便可以這些堅固據點為防御陣地的核心,抵擋大隊人馬的襲擊。

  不過,陸遙也考慮到了自己成婚以后的生活需要,將軍府里并非到處都似軍事堡壘那般。在將軍府東側的一處別院,便有仔細修繕的園林美景,蒼松翠柏掩映之間精巧小樓若隱若現,斗拱飛檐恍若振翅欲飛,十分悅目。

  此地平時被陸遙占據為辦公所用。這一天,小樓以外回旋的廊道旁、潺潺的小溪之畔、宛如傘蓋的巨樹之下,無數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士卒持戟肅立,仿佛一尊尊威武的雕像。幽州幕府的文武大員們便在樓里議事。樓外清風徐來,松濤雋永,一派悠然的氣息;樓內的高官大將們卻已經口舌激辯多時,很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

  旬月以來,幽州軍府持續監控著胡族兩路大軍的動向,從未有絲毫懈怠,更早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朝廷號令天下勤王的消息。這一點,足證幽州軍府的信息渠道較之涼州并不稍遜,何況有胡六娘在洛陽,那份勤王詔書根本就是她膽大包天地生造出來的。

  然而對于是否應當響應朝廷號召出兵南下,一眾文武臣僚們商議數日,終究還是難以決斷。便如年初時的那次討論一般,哪怕方勤之辯才無礙,言辭滔滔,卻怎么也無法說服同僚們。或許出兵洛陽確實是為平北將軍搏取聲望的良機,可再多的好處也抵不過那個最明顯的事實:匈奴漢國兩路大軍,多達二十萬之眾!

  或許在文人眼中,二十萬只不過是一個數字罷了。便如二十萬頭牛羊牲畜,不及軍府在代地所掌控的牛羊牲畜之半;再或者二十萬石糧食,也不到幽州各處軍屯秋后預計凈收成的兩成。可在軍人看來,二十萬這個數字代表著太過巨大的軍事力量。須知昔日大晉軍威極盛時,發六路大軍滅吳的混一天下之戰,動用兵力不過二十余萬而已。北方的強鄰拓跋鮮卑,號稱控弦四十萬眾,其實對外征伐時實際調遣的人馬也不會超過十萬。軍府中每一名有經驗的軍人都知道,在作戰時,受限于戰場正面寬度、號令傳達速度和指揮者視野范圍,一處戰場最多只能能容納三五萬軍馬。再多,便超過了將領能力所及的極限。由此而言,二十萬…這簡直是一個恐怖的數字,更不消說這二十萬人半數為匈奴漢國苦心糾合的胡族精銳,半數為石勒王彌賊寇麾下窮兇極惡的強賊!

  除了幽州軍以外,還會有多少方鎮出兵洛陽救援?對這個問題,眼下誰也沒有把握。那么,試圖僅以幽州軍的力量來阻遏這等規模的胡族大軍,豈非太過危險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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