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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比(一)

  薊城東北面不遠有片規模不小的空曠平地,那里本是高粱水的河床所在。高粱水為漯水流經西山時分出的支脈,從薊城西北平地泉流東注,經燕王陵北,再漫經薊城東北,最后折向東南,重新匯入漯水。因此俗諺云:“高梁無上源,清泉無下尾。”說的就是高粱水和較遠的清泉水都是出于漯水、而又匯入漯水的無頭無尾之河。

  前魏名臣劉靖修建戾陵堰時,對高粱水截彎取直,使之一同匯入車廂渠,引向東南以作灌溉之用。因此,原來繞行薊城東北的河道漸漸干涸了。平坦的河床大部分都被開辟作了農田,只有其中一段,因土壤中砂石甚多,不適農耕,于是就荒廢了數十年,沒有誰去理會。

  永嘉元年的十二月初,這片荒地突然熱鬧了起來。數百名代郡軍的士卒和數量超過一千的俘虜們聚攏在此平整土地、夯筑基礎,忙得熱火朝天。經過這里的幽州本地人都很疑惑,想去打聽,又有些畏懼,因此只能胡亂猜測。許多人都說,這是準備在薊城之外屯兵的小城,就如郿塢之于長安、金墉城之于洛陽那般,然后便有人幸災樂禍地笑,冬天的土壤凍得硬實,三鋤頭都刨不出個淺坑來,這時候興修城池何等辛苦,可要了那幫俘虜的命了。

  過了十余日,趁著這天氣晴朗,當地百姓中有膽子大些的,便相約一齊去探看。到那里才曉得,原來河床中央多了一座巨大的土圍子。

  土圍子中央是塊平地,地面被細心地處理過了,大塊的巖石都被拖走,然后用隨處可見的河沙厚厚鋪了一層。平地四周沒有墻壁,而是由內而外層層高企的整座環形坡地,只留下一個兩丈多寬的缺口。坡地最高處豎著幾百根兩丈多長的木桿子,可笑的是幾百根桿子沒一根豎直的,它們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傾斜著,彼此交錯的地方用繩索扎牢,看上去倒有點像是籬笆,可又未免太疏了些。

  一邊嘴上嘖嘖稱奇,一邊湊近了去探看。原來土圍子中央的平地上還有用人忙著鏟去殘雪,再用白灰劃出一條條線,不知道是要干什么。那些百姓愈發好奇,待要再湊近去看時,結果被巡邏的士卒發現了,立即就被轟了出來。

  灰頭土臉地出來不久,只聽遠處蹄聲隆隆。過得片刻,便有百余人輕騎緩馬,沿著官道而來。百姓中較年長的連忙拽著同伴們在路旁跪伏行禮:“都老實點,這是有達官貴人來了!”

  百姓猜的沒錯,來者正是如今幽州第一等的達官貴人,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代郡太守陸遙一行。

  自從決定將平北將軍府設在薊城,他便常駐于薊城西南面靠近車廂渠的一處軍寨中,既便于就近接受各類軍務的稟報,及時定奪;也利于指揮將軍府的建設。

  這半年以來,陸遙和他的部下們披荊斬棘,幾乎無月不戰、無日不戰,每個人都像是繃到最緊的弓弦,游走在斷裂的邊緣。一直到如今,陸遙擁有了都督幽州的地位,大致掌控了北疆千里山河,麾下千軍萬馬俱都驍勇善戰,足以震懾周邊,而平北將軍軍府的諸曹佐吏也都很得力,政務方面處斷十分得宜;眼看薊城軍府的相關建設都在順利推進,雖然還有些難題未了,但陸遙自信擁有解決的辦法,根據各地反饋的信息來看,著實也解決有望…這么一來,他難得地生出了游玩放松的念頭。

  陸遙是軍人習慣,行事雷厲風行。既有這份游興,那便立即動身,毫不耽擱,當天就令馬睿點起百余名扈從,又喚了方勤之、熊聰等幾名隨侍的文官出發。

  說是要游玩,薊城周邊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景致,陸遙前世所熟悉的那些名勝,此刻連影子也還沒有一個,就算是那號稱悠久的潭拓寺,如今也還不知可有胡僧愿意往幽州來建設。想了想別無什么特別趣味,于是陸遙便徑直橫穿過薊城往東北面去,打算看看令士卒們加緊修建的某處重要設施進度如何。

  眾人一路向東北去,一路上雖有寒風撲面,但艷陽當空,竟似不覺得過于寒冷。眾人按轡徐行,談談說說,五六里的路途眨眼就過了。因為沿途的農田大多數都沒人打理的樣子,連半根麥苗都不見,于是騎隊索性就散開兩翼,同時向前。

  眼看目的地將至,正撞上一群跪伏在路邊的村夫。當先的騎士們懶得理會,直接虛揮了幾鞭子,令他們退遠些,免得被后面的大隊騎兵踩踏了。

  陸遙眼利,遠遠地就看見這十幾名百姓抖抖索索地跪在路邊。當部下們抬起鞭子時,他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待到發現那騎兵并無鞭打百姓之意,只是嚇唬的時候,才舒展開眉頭。撥馬走了幾步,陸遙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另外遣了一騎奔去,將這群百姓喚了過來,和顏悅色地問道:“幾位可是本地鄉親?這是要往哪里去?”

  農人中一名較年長的,壯著膽子回稟道:“我們正是祖上幾代就落戶在此地的人家…咳咳…這是要往…”他偷覷了眼陸遙的神色,又磕了個頭:“我們適才去看了那土圍子,如今正要回村里去。”

  “土圍子?”陸遙愕然發問,隨即大笑:“哈哈…哈哈!可不就是個土圍子么?各位鄉親,官軍在修建這土圍子的時候,可有滋擾爾等?可有強征強奪?”

  “并無滋擾!并無強征強奪之事!”老者立即矢口否認。

  “很好!很好!”陸遙滿意地點了點頭,撥馬自去。走了不遠,他揚鞭向前指了指,又笑起來:“村夫無知,居然把那個叫做土圍子!哈哈!”

  原來,幽州、代地諸軍大比即將進行,但經過實地勘測之后,部屬們一致認為薊城內的校場狹窄,難以容納大軍,須得趕緊重新安排校閱的場地才行。眼前這座在高粱水舊河床上修筑起的奇怪建筑,便是陸遙前些日子突發奇想,親自設計的大校場。單以規模而論,足以容納數千人列隊待命,而且河床兩翼的堤壩舊址剛好被改建成觀禮臺,節省了許多人工。

  問題在于,這座校場居然是橢圓型的,與當時的建筑習慣大不相同。因此難免被叫做“土圍子”了,莫說是尋常百姓,就連軍府的官吏們,私底下也有半開玩笑地這么稱呼的。

  陸遙本人倒對這座校場的外觀很滿意,他撥馬繞著校場走了一圈,贊道:“文林、文和,辛苦你們了,干的好!

  兩人越眾而出,謝過陸遙夸贊。被稱作文林的,乃是負責現場勘測施工的軍府功曹吏熊聰;而被稱作文和的,是代郡軍中一名負責看押俘虜的李姓隊主。陸遙統兵殺入代郡以來,不斷地整編敵軍士卒,充實己方,但也有些俘虜,或者桀驁不馴、或者沙汰不堪用武。于是去除武裝之后,將之集中起來從事艱苦的勞作,正好可以彌補代地勞力不足的弊端。巧的是,這位看押俘虜的李隊主從軍前曾以替人版筑為生,因此與熊聰配合得甚是妥當。

  陸遙又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校場,繼續道:“尤其是高處的木質構架,互相交織的樣子正是我想要的。很好!很像!”

  他頓了頓,突然道:“這里以后不妨就叫鳥巢吧!哈哈!”

  鳥巢?這…這是何等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名字?這名字既不威武,也不古雅,也沒什么深刻寓意在內,主公何以會生出這個念頭?陸遙的這個決定實在太過突兀,一時間,身邊無論文武都愣住了,簡直不知該怎么說話才好。想到幽州大軍校閱之所,今后都要被人叫做“鳥巢”…有好些人頓時打了個寒噤,只覺得哭笑不得。

  這種詭異的靜默狀態很快被陸遙發覺。他回頭看看一眾隨侍文武,有些尷尬地道:“怎么?是不是不太合適?”

  “合適!合適!”唯有一人充滿激情地大聲呼應:“主公這鳥巢二字寓意高遠,令人回味無窮啊!用的太好了!太合適了!”那人說著說著,甚至還哽咽幾聲:“主公…嗚嗚…主公請恕屬下失態啊!這鳥巢二字就如刀劈斧鑿,深襲屬下的胸臆,實在令我心潮洶涌、不能自己啊!”

  平北將軍府的基業來自于轉戰北疆時的積累,所以軍府中無論文武,通常來說都還崇尚質樸剛健的風氣,鮮有效法中原貴官惡劣風氣的。平日里以溜須拍馬為能事、為樂事,還常常用力過猛到令人不適的,唯有方氏兄弟三人。

  方勤之這一番夸獎,反而令陸遙大不自在。他連忙道:“咳咳…我只是隨口一說,諸位無須當真。尤其是勤之啊…你實在不必太過…”

  陸遙話音未落,方勤之已然接口,一連串言語如瀑布奔涌,硬生生把陸遙的話給憋了回去:“主公雖是隨口言語,但其中真是韻味無窮,令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啊!屬下愚昧,敢請揣測主公賜校場以鳥巢為名的意圖。”

  他轉向其余眾人,朗聲道:“春秋時,魏武侯問兵何以為勝,吳子對曰,以治為勝,不在眾寡。吳子又說,夫人常死其所不能,敗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戒為先。是故,百戰百勝之強軍,便來自于治軍、教戒之功,而校場,正是治軍、教戒的場所。主公之愿,是希望全軍將士都能在此學習作戰的方法、了解取勝的手段,希望全軍將士都能成為奮勇撲擊獵物、稱雄于天空的猛鷙、兇禽。諸位應知猛鷙、兇禽皆出于雛鳥…此地可不正是鳥巢么,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一也!”

  他揮臂攘袖,繼續道:“方某又曾聞前魏武皇帝短歌行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此是曹公憂慮歲月流逝、賢才難得之慨嘆,仿佛漢高祖作大風歌,思猛士以守四方之意。主公以鳥巢命名校場,何嘗不是在敦促幽州的高士不要再彷徨猶豫,希望他們能夠擇枝而棲,響應主公的求賢之思呢?誠如短歌行中所唱,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披肝瀝膽之誠意、求賢若渴之心情,俱在鳥巢二字之中,此乃主公的寓意之二也!”

  在眾人目瞪口呆地連連點頭的背景之前,方勤之轉向陸遙躬身下去:“主公度量深沉,不顯灼然之跡。屬下冒昧揣測主公心意,有罪,有罪,愿當責罰!”

  這番言語其實對陸遙的沖擊更大些,陸遙一邊搖頭,一邊苦笑,同時捏了捏自己的面頰,盡量讓木然的肌肉松弛下來。過了好半晌,他才深深地看著方勤之道:“我責罰你干什么?勤之啊勤之…你…唉!你真是個有才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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