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為數不多的殿前禁衛之外,別無任何可以儀仗的武力,這是皇帝在與東海王爭奪權柄過程中最為痛苦的事。<沒有武力憑恃,就代表東海王隨時可以用強力手段獲得他想獲得的一切,隨時可以將皇帝從至高無上的寶座中揪落下地,承受無法想象的恥辱。
可是,想到之前那位白癡皇帝橫死的下場…無論皇帝本人還是他的親近臣僚們都不寒而栗。誰又能保證,東海王不會在某一日重施故技呢?
為了前途、權柄,也為了項上首級,皇帝和支持皇帝的群臣不得不走上與東海王對抗的道路。那么,他們所面臨的Wèntí就回到原點:可以依仗的武力何來?越過太傅錄尚事的職權,對代郡陸遙加以直接任命,便是皇帝針對這個Wèntí所做的試探。
但哪怕是一手制定了策略、并以中監身份通過詔令的繆播都不曾想到,這個試探竟然這么快就獲得了結果,而發出響應的,更是兗州刺史茍晞這樣的天下名將!
茍晞茍道將官拜撫軍將軍、都督青兗二州諸軍事、兗州刺史,他擅于用兵,屢破強敵,世人將之與韓信、白起相比,是堪稱為東海王麾下支柱的強大力量。毫不夸張的說,此人去就,足以影響天下局勢。這便難怪皇帝要前倨后恭了。
當下三人重新落座,在燈光昏暗的水榭里低聲商議。
傅宣先為皇帝和繆播講述茍晞主動聯絡洛陽的緣由。
原來,茍晞雖被認為是東海王陣營的有力成員,其實今年來卻并不得意。兗州軍雖有屢次擊敗公師籓、汲桑等賊寇的戰績,但由于汲桑攻破鄴城、襲殺東燕王司馬騰,連帶著茍晞也面上無光。東海王離開洛陽以后,一方面反復向茍晞示好,并結為異姓兄弟;另一方面卻自領大軍屯駐許昌,聯絡青、徐各州,無形中侵奪了茍晞的職權。
此番中原戰事里,兗州軍與東海王麾下的青徐諸郡國兵合作不利;隨著戰事深入,各方面矛盾愈發激烈。石勒率領河北群盜殺入中原,源于茍晞之弟茍純貪功冒進,未能嚴防大河一線,這使得東海王深感不滿。而在實際作戰環節,茍晞卻又常因東海王麾下諸軍一觸即潰的低劣表現而火冒三丈,更深深懷疑是否東海王有意借賊寇來消耗兗州軍的力量。
就在半個月前,茍晞的中軍本部遭王彌大股賊軍奇襲,被迫退往定陶。以茍晞用兵之能,本可以退得絲毫不亂,然而在退兵過程中,本該掩護側翼的東海王所部卻不戰而走,以至于兗州軍措手不及,大將王贊被困鄄城,幾乎不免。這一來,原已猶疑的茍晞再也不能容忍,又聽聞洛陽朝廷授代郡以高管顯位,他立即遣人飛騎與傅宣聯絡,試圖另作保全之計。
傅宣得茍晞囑咐之后,深知東海王耳目眾多,對皇帝結交臣僚之事更加警惕,于是暗中聯絡繆播,安排下這場宴會。傅宣猶恐為他人探知,這才選擇躲在裝載衣物的大車中潛近。
聽得這番言語,皇帝與繆播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的喜意在昏暗的燈光下都無以掩飾。
“咳咳…”繆播清了清嗓子:“這個這個…久聞茍刺史赤膽忠心,果然Bùcuò。歷年來茍刺史南征北戰,為大晉所立下的赫赫功績,陛下也都一一看在眼里。”
傅宣惶恐地向皇帝躬身:“此乃天子威靈所指,想來茍道將不敢以此居功。”
傅宣恭謹的態度使皇帝十分愉快,他仿佛想到了茍晞本人正在面前行禮如儀,于是連聲道:“世弘無須多禮,無須多禮啊哈哈哈哈!”
繆播暗中嘆了口氣,連忙接過話頭道:“茍刺史確實謙遜,但若有功不賞,朝廷又何以酬答忠志之士?陛下,以微臣愚見,茍刺史用兵如神、屢破強敵,卻只任區區撫軍將軍,未免有些低了;非唯不足彰顯元戎之威,也不利于中原兵事啊。”
“啊…確實低了!”皇帝反應了過來,他向繆播方向斜過身軀:“然以宣則看來,應當授以何職?”
“道將公乃洛陽東面柱石,我以為,鎮東大將軍的名位最屬妥當。另外,不妨以之為青、兗二州刺史,如此,則賊寇可定,也可為太傅分擔一些重則呀。”繆播露出思考的神色,頓了一頓,又徐徐道:“另外,以道將公為東平郡公,如何?”
“嗯,此乃朝廷恩德,道將公必然感激。”傅宣連連點頭,卻不似先前那般忙著行禮。
繆播心中一動,正色道:“當然,世弘兄甘冒奇險前來,這份功績…不不,這份情誼,陛下和我都絕不會忘記!”
“絕不會忘記!”皇帝也連忙頷首。
傅宣這才離席而起,肅容跪拜行禮:“賴陛下天威,必能外催賊寇、內制強臣!”
到這時,賓主皆歡。傅宣為茍晞掙得了權位,自己也從此簡在帝心;皇帝與繆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援,情緒俱都一時高漲。傅宣擔心行蹤為人察覺,意欲告辭,皇帝又懇切挽留他再坐片刻。于是三人也不召喚女樂,就在殿堂中推杯換盞。
正在繆播持壺,傅宣斟酒,皇帝暢懷暢飲,很是快活的時候,忽聽水榭以外嘈雜人聲大作。什么人如此大膽?三人都覺疑惑,再凝神去聽,又有號令之聲此起彼伏,甲胄鏗鏘之聲四面八方掩來。不知是誰高呼抗辯,隨即就長聲慘呼,顯然被當場誅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皇帝倉皇而起,隨手帶翻了身前案幾,酒水灑了滿地。
繆播比皇帝略鎮定些。他手扶窗欞向外探看,頓見窗外成百上千的火把涌動如潮,火光與甲胄武器的寒光相映,晃得雙眼生疼。
“四面道路都被封鎖,這些人是有備而來!”繆播返身道。
說話間,數十名侍臣、仆役被那支突然來到的軍隊逼迫,紛紛退到水榭里來,將原本寬敞的廳堂記得水榭不通。
皇帝突然惱怒,猛地用力將那些仆從推搡到一邊,自往窗外探看。可他本非雄略之君,立時被火光中隱約的鐵甲弓矢駭得坐倒在地,只能臉色慘然地問道:“來的是誰?是誰?難道…清河王這么急著要坐上皇位么?”
“不是清河王…清河王調動不了這么多兵力!”謬播搖了搖頭,又轉向傅宣:“來者早有預謀,必是沖著陛下,我與陛下唯有在此等候而已。世弘若善泳,或可由此橫渡河水脫身。”
傅宣略微估算河水的寬度,剛露出幾分意動,卻見對岸的東宮舊園也有火把亮起。大批甲士拈弓持弩,俱都瞄準了水榭的方向。
到這時候,已經全然是甕中捉鱉的情形。傅宣長嘆一聲,盤膝坐下,不再言語。而皇帝、繆播全都臉色慘澹,仆役們瑟瑟發抖,只有甲士們齊步前進的轟然踏地之聲,如雷鳴在堂上隆隆翻滾。
又過了片刻,甲士們并未沖進水榭里來,而沉重的踏地聲響也不知何時停下了,唯有恍若天籟妙音環佩叮當之響由遠及近。一人從水榭外的回廊上徐徐而來,口中輕笑道,“原來陛下夤夜于此飲宴作樂。如此雅興,倒叫竟陵好一番尋找。”
來者赫然是東海王之嫡長女,竟陵縣主是也。
“見過竟陵縣主。”繆播率先反應過來。
中省地在樞近,為曹魏以來分尚權柄的新設職位。繆播這個中監,身為皇帝親信,更素來被東海王一系所敵視。竟陵縣主根本就不理會繆播,徑直來到強作鎮定的皇帝身前施禮:“陛下,我此來是代表家父太傅、錄尚事、東海王,有三事啟奏。”
“便請說來。”皇帝顫聲道。
“其一,如今中原賊寇勢大,官軍驅逐不易。家父誠恐京師宵小乘勢作亂,驚擾陛下,因此派遣司馬王斌率甲士五千人入衛宮禁,保護陛下的安全。”說到這里,竟陵縣主揚聲喚道:“王司馬,快來見過陛下!”
一名怒瞪雙目、身高八尺的雄壯武將,身披鐵甲,倒持出鞘的繯首刀大步向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被嚇得雙手顫抖,Zhīdào從此以后只怕再無自由可言,只勉強道:“如此,便拜托王司馬了!”
“其二,中原亂事至今未能解決,難在事權不一,地方諸軍自保實力,不愿遵守朝廷號令。這里有詔一份,以太傅東海王為丞相、都督兗、豫、司、冀、幽、并諸軍事。若蒙陛下準許,便請王司馬隨同回宮,代為用印頒行。”
一名甲士雙手捧著詔出列,站到了王斌身后。
東海王原任太傅,僅以“錄尚事”的名義實際操縱國政,而丞相則“典領百官,無所不統”,足以徹底架空洛陽朝廷。兗、豫、冀、幽、并五州和司隸校尉部,再加上東海王賴以起事的青、徐二州,更囊括了中原、河北的全部地域。這樣的權柄,距離真正的皇帝也只差一線而已。
皇帝想要取那詔觀看,卻又不敢,只得喃喃道:“東海王襄贊王事,得此任命也是理所應當。只不過…茲事體大,是否應當于朝堂公議之后再行…”
竟陵縣主冷冷地打斷了皇帝的話:“予代郡之封賜,可曾經過朝廷公議?”
皇燈口無言。
“其三…”縣主略頓了頓,繼續道:“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陸遙,所在皆克、功勛素著,唯年近而立而無有家室。請陛下擇宗女一人賜婚,以示朝廷恩遇。”
皇帝只道:“好!好!”
轉念又不得不再問一句:“可是,遠近各支的宗室女甚多…何人可配?”
竟陵縣主白皙的臉上突然顯出難以察覺的酡紅,她又向前踏了一步,彎下腰來注視著皇帝,指了指自己:“我!”
顧不得驚嘆縣主這般舉動,皇帝頓時心如死灰,只覺得自己與親近臣僚們此前的籌謀好似笑話。相比于東海王的誠意,洛陽朝廷給出那一連串的官職算的什么?東海王把自己嫡親的女兒嫁過去了!他垂下雙眼,喃喃地道:“好,就這么辦吧。”
縣主滿意地點點頭,又道:“我來之前,另遣一軍緝拿了北軍中候呂雍、度支校尉陳顏。這二人暗中結交惠帝皇后羊氏,意圖推舉清河王司馬覃,不利于陛下。明日便斬此二人首級,以震懾京中不法。另外,清河王以被請入金墉城居住,陛下可以放心了!”
說到這里,竟陵縣主鳳目中黑亮的雙眸微現同情神色。她略蹲下身,平視著皇帝,低聲道:“若非豐度別有他意,我們又何至于如此行事?還請兄長放寬胸懷,不要強為。”
“豐度”乃皇帝的字。縣主這般稱呼,是以家人身份勸說皇帝,總算還留了一絲香火之情。
可皇帝并不覺得寬慰。自己從此被拘于宮禁,而清河王一系就這么被摧毀了。洛陽城中試圖與東海王對抗的力量眨眼就被全部顛覆,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皇帝感覺自己甚至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恍惚間,看到四周甲士圍攏過來,而竟陵縣主返身將要離開。
昏昏沉沉之中,又聽得竟陵縣主的聲音響起:“你又是何人?…吏部郎傅宣?奇怪,奇怪…你這微末小官,什么時候有資格與陛下飲宴了?…我看其中恐有不可言說的緣故吧?左右與我拿下了,好好詢問!”
或許是想到如果暴露皇帝與兗州茍道將之間的密謀,必然引起更大波瀾,繆播在一邊申辯了幾句。可他隨即被幾名甲士另行拖了出去,顯然東海王的部下們絲毫都不顧忌中監的身份。
寫完一看居然有四千字!頓時覺得我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