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遙與黃熠上得堂上坐定。馬睿指揮仆役點起燈火、奉上茶湯。仆役們退去后,他返身按劍侍立于門外,卻不離開。
適才黃熠在談話時突然取刀,馬睿身為扈從首領卻根本未能做出反應,這無疑使得馬睿有些耿耿于懷。很顯然,這位新任的護衛隊長短期內是不會對黃某人放松警惕了。
陸遙笑著看了看馬睿,并無意在此指點他的進退之道,轉而向著黃熠正色道:“鄴縣賊曹掾的果敢,我已經見識到了。但最初聽聞吾兄的大名,卻是因為群聚在羊氏莊園的流民得到了很好安置的緣故。我又聽說,安撫的流民遍及鄴城南北各莊園道口,還不止這一處…那就更不容易了。卻不知,吾兄是如何做到的?”
陸遙對黃熠的稱呼,從比較官方的“黃掾”改成了兄弟相稱,顯然帶有親近的意思。而黃熠深知自己的地位與對方宛若天淵之別,萬萬不敢同樣對陸遙以兄弟相稱。
他感覺到自己受寵若驚,感覺到心臟在噗通噗通狂跳著,仿佛有個聲音在胸膛中大喊著:“黃耀羽!黃耀羽!你的機會來了!數十年蹉跎于撮爾小吏,受盡他人呼喝驅使的生涯能否從此不再,就看今日,就看此刻!”
但他卻竭盡全力用平穩的語氣答道:“啟稟將軍,以我淺見,此事看似復雜,其實并不難辦。”
“哦?”
“我所賴以安撫流民者,不過是做好了三件事。一者,流民所深深憂慮的,乃是缺乏糧食;他們行動的目的,本身也是為了就食。因此,只要及時籌備糧米,選擇適當的時間、地點施以賑濟,就能夠穩定流民的情緒,并引導他們服從指令,適時屯駐。”
“何謂適當的時間、地點?愿聞其詳。”
“所謂適當的時間,是指放食不宜太早,也不宜太晚。太早,則流民以為得之甚易,難免有刁民惡戶橫生枝節,提出難以滿足的其它需要。太晚,則百姓饑餓焦急,如有人迫于求生而不得不觸犯法度,反而不美。所謂適當的地點,是指放食的地點安排必須分散,但又不能太過分散。放食地點分散,則流民不復群聚,縱然有變,一時尚不至于波及全體。可若是放食地點太過分散偏僻,我手中的吏家子弟數量有限,難以照應周全,更難以迅速應變。”
“原來如此…”僅僅在放食的時間地點上就有這許多講究,陸遙不禁點頭道:“韓非子說,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想來指的就是這樣的縝密思慮吧。”
“不敢當。將軍實在是過譽了。”黃熠起身向陸遙施禮,又道:“將軍若有興趣,我再為將軍解說其余兩件事。”
“好,但請講來。”
“發放糧米賑濟之后,流民情緒稍安。然欲確保無虞,仍需臨之以威,嚴加管束。我在本縣寒門小戶之中薄有威望,于是挑選勇敢善斗的吏家子弟百人。每十人一組,授以兵甲,使之配合各鄉嗇夫、亭長巡邏各處營地,隨時彈壓不法。此外,又從流民中募集了數百壯士,分發棍棒等物令之協助。我本人自領能夠策馬的數十子弟居中策應,一旦有事,以鼓、號傳達信息,隨時馳援…此前東平亭的賊寇得以及時處置,便是依賴這一部署。”
陸遙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黃熠的第二策其實在他看來并無出奇之處,依然是靠著計劃周詳取勝。只是,部署再如何周密,畢竟是隨時會白刃搏殺的危險勾當。能在極短時間內將一群平民組織成能夠殺敵的隊伍,需要主官率先垂范,更需要下級樂于效死。聽到這里,陸遙對眼前這賊曹掾在本地的威望又有了新的評價。
“吾兄所言三件要事,第一件是文,第二件是武,第三件又是什么?”
黃熠嘆了口氣:“這第三件事…說來不怕將軍笑話,乃是獨自行事,千萬不要指望上官的指揮和幫助。”
“這卻是何意?”
黃熠想了想,又嘆了口氣:“如今鄴縣的這位縣令,乃是顢頇無能之輩,只擅長勾心斗角、聚斂民財,卻沒有半點保境安民的自覺。鄴縣僚屬如我等輩,要做些實事,非得與他劃清界限,擺脫他的胡亂指揮才行。不瞞將軍,此刻賑濟災民的行動,若是給這位縣令插手…嘿嘿,他的才力雖不足以誤了我的安排,卻難免令人煩心、惡心。”
蔡謨說這黃熠“欠缺文質”,說的果然一點不錯。他與陸遙談說,初時還好,到了這幾句話,簡直就是赤luǒ裸的罵人了。哪有在初次見面的外人面前,這般惡毒咒罵自己上官的?陸遙不禁啞然失笑。
“鄴縣與都督軍事的軍府、魏郡太守府同城,縣令職權難免為高官所侵奪,想要有所作為,本來也是難事。”陸遙寬慰他一句,又道:“我與現時坐鎮鄴城的和仆射、王太守都有一面之交,若這縣令果然如耀羽兄所言這般無能,待我向和仆射、王太守提一句,或可調走此人、另選有才干的官員來充任。”
“陸將軍請恕我言語無禮,調走此人,對鄴縣政事毫無幫助。以黃某所見,如今的三魏官場之中,鮮有德才兼備的人物。哪怕是換來三個、五個、十個新任縣令,不過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貨色。”
好…好大的膽子,好厲害的地圖炮!
若此人平時言語都這般毫無顧忌,哪怕有點安撫災民的微末才能,也早就被震怒的官員打死幾回了。陸遙不禁又笑了起來,他一拍案幾,故作發怒道:“我大晉承曹魏制度,以九品取仕,州郡縣大小中正官察訪士人,按資定品、拔擢賢能,中樞選官任職也各盡其才,是以名流高士遍布朝堂…你這撮爾小吏,安敢貶低朝廷選官用人?”
黃熠略抬眼看看陸遙,全沒將他故作發怒的姿態當回事,反而沉聲應道:“將軍適才夸贊我有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的才能,我雖然言辭遜謝,心中也確實認為自己具有這樣的才能。關于朝堂選官用人的弊端,我雖只是地位卑微的斗升小吏,但也確實有些獨特的觀察、評價方法。若蒙將軍允許,我愿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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