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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身為執掌非常權柄的奇女子,縱使具有她人遠所不及的強勢性格,面臨這種問題的時候,竟陵縣主能夠依賴的也只有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女伴而已。可縱使兩名少女想破頭,又能拿出多少辦法來?何況,縣主唯一的女伴也未必完全贊同縣主的意見呢…
廢…廢物?唉唉唉…聽得縣主的叫嚷,阿玦打心眼里深深嘆出一口氣。雖說早知縣主眼光極高,非是不出閨閣的尋常女子可比,但隨隨便便就將那位名動天下的俊美郎君稱為廢物,還是讓她一時難以接受。
“縣主,辦法當然還得繼續想,這陸道明在伏牛寨的時候,就拒絕您的招攬,這次還對您如此冷淡,真是太不知趣!您放心,咱們一定能有辦法,諒那廝也逃不出您的手心…”阿玦做擺出了伸手虛握的姿勢,借此退后半步,從縣主緊扼衣領的雙手下脫開。她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縣主的臉色,確認縣主漸漸冷靜下來之后,才鼓起勇氣將話題略微偏轉:“只是,您又何至于那么討厭衛家郎君呢…”
縣主適才說到的衛玠,字叔寶,乃本朝第一流高門河東衛氏子弟,名臣衛瓘嫡孫、尚書郎衛恒次子。衛玠素以姿容出眾著稱,年方總角時坐羊車行于鬧市,引得觀者如潮,皆稱之為“玉人”。衛玠成年以后,愈顯風神秀異,侍中王濟乃衛玠之舅,曾與衛玠一同出游,歸來后自慚形穢,贊嘆衛玠如明珠在側,朗然照人。衛玠非只相貌出眾,更雅擅清談、精通玄學,是得海內人望所瞻的風流名士。現任青州刺史的王澄王平子也是自恃不凡的清談名士,然而每次聽聞衛玠的只言片語,動輒嘆息稱絕。故而時人都傳頌說:“衛玠談道,平子絕倒”。
值此混亂時局,世家大族子弟往往投身于各方,作保全家族之計。衛玠的兄長衛璪便官拜散騎侍郎,在昔rì的豫章王、如今的皇帝身邊為親信。與之對應,衛玠現任太傅西閣祭酒,官位雖不算特出,但參與東海王幕府中諸多機密要事,是在所謂“越府三才”之后又一名極受重用的后起之秀,前途同樣不可限量。
東海王召集衛玠等親信僚屬商議軍政大事時,縣主經常陪同在側,這對青年男女偶有對答,常令在座眾人有心曠神怡之感。由于衛玠之妻樂氏早亡,因此近來幕府中風傳東海王殿下有意將竟陵縣主許配給衛玠,許多人都以為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門第方面更是相當。
東海王也認為這樁婚事定然能讓女兒滿意,于是某rì隱約向縣主提起此事,竟有幾分表功的意思。誰知縣主暴跳如雷,以罕見的強硬態度加以回絕,使得東海王當場尷尬。東海王一時惱怒之下,便稍許多說了兩句,結果縣主的反應更加劇烈,索性離開洛陽,渡河北來。到現在眼看著幾個月過去了,都沒有絲毫回返的意思。
縣主固是天之驕女,衛玠身為海內第一的美男子、大名士,也足以配得上了。阿玦出入東海王府邸時,也曾見過衛玠數次,雖不深識其人,卻也知曉他果然名不虛傳,確是溫潤如玉的君子。縣主對衛玠如此排斥的緣由,就連自幼與縣主相伴的阿玦也完全不明白。
她自然不敢指摘縣主的選擇,在縣主要求下,甚至還不得不一同出謀劃策,盤算著如何才能引起那陸道明的注意。可在阿玦內心深處,卻始終保存著十二萬分的不解:為什么?那陸道明曾在太行山中救過縣主和自己的性命,的確英武過人…但再怎么說,他終究只是個武人,只是個出身于亡國遺族、而且還十分桀驁不馴的武人而已,如何能與那天下無雙的玉郎相比?唉,難道那陸道明竟然用了什么邪術,將縣主迷惑了?
阿玦胡思亂想著,竟沒有發覺縣主突然垂下雙手,一步步地退后。
每后退一步,那種豆蔻少女才有的青澀表情就褪走一點,那種太過真實的感情表達就斂去一點。而當竟陵縣主重新落座的時候,除了面色有些蒼白以外,她已經恢復到了慣常的儀態,重新成為了那氣度非凡的、慣于操縱權術的裴郎君。
她淡淡問了一句:“阿玦…原來,其實你也認為我應該嫁給那衛氏庸才么?”
這句問話語聲輕柔,卻瞬間將阿玦駭得魂飛魄散。
縣主輕舒廣袖,慵懶地側身斜倚在錦茵象榻之上,衣上的絲絳纓絡順滑地貼身垂落,不經意地展示了修長優美的身姿。四周花樹扶疏的園林與美人相襯,觀之仿佛畫卷。但阿玦突然覺得如入冰窟,就連水榭外吹來的微風都將寒氣從周身每一個毛孔沁入體內,幾乎要將自己凍成一座冰雕。
竟陵縣主是東海王殿下奪取中樞政權的最大助力之一,不僅能對東海王施加巨大的影響,本身也擁有相當規模的勢力,以至于洛陽朝廷中有人充滿惡意地將她與廢后賈南風相提并論。阿玦雖然不明白朝局大事,但數年以來,卻也親眼目睹了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竟陵縣主的一言一語而身死族滅。
阿玦非常清楚,此刻縣主一舉一動的細微之處,都顯出她正在壓抑怒氣,隨時將會爆發。而在縣主的怒火之下,自己絕不會比那些粉碎在水榭各處的燭臺飾品更加安全!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玦的心臟,使她情不自禁地伏倒,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你不懂。”
也不知過了多久,縣主的聲音飄飄揚揚地傳來。出乎阿玦意料的是,縣主的話聲中沒有了隱藏的怒氣,卻帶著幾分意興闌珊的疲憊感:“你不懂我為何對那陸道明青眼相待,我便說給你聽…這其中或與私人情誼相關,卻并非僅僅因此而已。”
“父王出身于宣皇帝之弟、東武城侯一脈,嚴格來說,與大晉帝室份數遠親,故而起家不過騎都尉,后來在東宮侍奉講學,授任也僅只散騎侍郎,在洛陽朝廷中的地位低之又低。直到永平元年時,因為參與誅殺權臣楊駿,才被封為五千戶侯。其后數年間風塵契闊,終于得封王爵的時候,食邑六縣而已,相較成都王初封即食邑四郡之地,可謂天淵之別。”
“永興元年七月,蕩陰之敗后,成都王劫奪皇帝至鄴城,權勢一時無兩。父王所領大軍星散,退避東海國,惶惶不可終rì。而我從洛陽逃離之后,孤身聚攏部眾,先至下邳收集兵馬;隨后與瑯玡王達成同盟,克定徐州,控制江淮;不久又奔赴向西,聯絡豫州、荊州…”說到這里,竟陵縣主的語調中帶著一絲驕傲。的確,以巾幗之身成就這般事業,實在是歷代以來罕見的事跡了:“憑借著東南半壁基業,我們在數年間整軍經武,糾合攜貳,又部署諸位叔父分守重鎮以為形援,這才擁兵數十萬,重振聲威,最終將皇帝迎回洛陽。”
“后來父王談起這段經歷,總以為成事殆屬天意所授、海內名望所歸,因此近年來多番聯絡士族名士,意圖借重彼輩的盛名來穩固局勢。其實彼輩門閥子弟平流進取,既無忠誠,也無才干。”竟陵縣主支起身子冷笑道:“我的想法則與眾人不同,原本就多歷時艱,慣于cāo持實務,不會被虛名所懾。并州亂事中,我進退狼狽,不得不鼠竄于窮山密林之間,故而更看得清楚:如今天下紛亂,邊疆烽火四起,羽檄征馳不休,其情景仿佛漢末亂世。當此時局,一味仰仗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風流名士有何意義?無論是要圖謀大事,還是穩固朝局,都必須仰仗兵強馬壯者才可!”
阿玦輕聲問道:“所以縣主選擇了鷹揚將軍?”
“沒錯!我早就觀察過,那衛玠雖然形貌清朗,卻只會談玄論道,毫無經世濟用的才能。此輩充其量只是供人觀賞的玩物,絲毫無補于時勢。倒是那陸遙陸道明,一來家族在南,功業孤懸于北;二來官職起于微末,在中樞并無奧援;而他又英勇善戰,兵力強盛足以壓倒幽州…這豈不正是父王最需要的么?若得此人為婿,有他坐鎮幽州,豈不比那王彭祖要可靠十倍?”縣主白皙的面上透出嫣紅。她注視著水榭外的風景,輕聲道:“縱然此人行事略顯桀驁,終究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武人心性罷了。日后若與他結為連理,難道以我的手段,還制不住他?”
說到這里,她突然嘆了一聲,語氣又帶上了些許沮喪、些許憤然:“當然,今rì之會算不得順利…且不說他見我時面無歡悅之色,那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的v職務,還是我向父王推薦而來,他想必所聽聞,卻似乎也并不感激。我估計,這姓陸的當是懷著在父王與皇帝之間待價而沽的意思,更加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