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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今春以來,河北、北疆亂事頻繁,然而諸君可曾細思,始終參與在這些亂事之中的人是誰?始終在其中獲利的是誰?”周良睨視四周眾人,侃侃而談:“汲桑賊寇攻打鄴城,那陸某以參與城守、擊殺汲桑的功勞,得授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這是獲利之一也;冀州刺史丁紹麾軍與石勒作戰,為求冀州北部安定,不得不以中山常山諸郡國的財力物力支持代郡,遂使陸某全據代地,厲兵秣馬,這是獲利之二也;鮮卑彈汗山祭天大典生變,東西二部殺得血流成河,那陸某借機由代郡出兵,壓制諸多部落,拓地千里,這是獲利之三也;我又曾風聞一事,據說幽州刺史王浚亦曾出兵草原,卻在濡源遭到陸某攻打,損兵折將極多,反倒是陸某收服了草原上的大批晉人流民,威勢愈加雄強,這是獲利之四也…”
“咳咳…”石鮮心知周良這些日子很不得意,因此言辭未免偏激。尤其是想到當年一個區區軍主、豆粒也似的卑賤之人,如今竟然官高為尊,遠在自己之上,更是難以壓抑心中不滿。他清了清嗓子,意圖阻止周良胡言亂語:“幽并二州的沖突事先毫無征兆,并州表文中也一再說明實屬誤會。那陸道明確是崛起神速,但此等事殆屬天意弄人,恐怕非人力所能綢繆…”
“非人力所能綢繆?”周良連聲長笑:“你想,王彭祖與劉越石同為朝廷重臣,彼此并無仇怨,王浚何至于不遠千里去攻打并州兵馬?王浚縱然跋扈,何求于中山、常山,為何要冒著冀州震怒的危險,用兵于此地?王浚身為驃騎大將軍,身份何等尊貴,又怎么會親自上陣,徒逞匹夫之勇?難道他瘋了?”
石鮮干笑道:“那自然不至于…”
“對啊!”周良用力拍打著大腿,神情竟然有些猙獰:“你再想,王浚昏悖行事,最終離奇身亡,這個過程中何方得益最多?難道不正是那野心勃勃的陸遙陸道明?此人從來慣于生事,劣跡斑斑!須知枳句來巢,空穴來風,誰又敢說他與此事沒有半點干系?你敢么?你敢么?還是你?”
被周良咆哮著指到的吏員都連連擺手退后。眾人彼此打著眼色,均知這位周從事昔在并州時,最擅長攀扯陷害、羅織罪名,將不愿與之同流合污的官員一一扳倒。此刻雖然落魄了,這一手功底猶在,廖廖幾句,就將全不相干的代郡給繞了進來。可怕的是,居然…居然聽起來還有幾分歪理!
周良眼見自己一舉壓服諸多同僚,心中十分得意,恍惚間如飲醇醪。他仿佛感到舊日美妙時光再現,似乎新蔡王仍在,而自己依舊是那個權柄在手而坐擁金山銀海的親信重臣。
正在得趣之時,忽然聽得廂房以外有人極之不屑地斥了聲:“荒唐!”
“大膽!”周良勃然大怒轉身,待要將那插嘴之人狠狠批駁,猛然間卻似遭冰水灌頂一般,踉蹌了幾步,臉色變得慘白。
廂房以外,原本是白藏庫東南第二座側門后的通道,因為整片庫房被改建成了征北將軍府,這條通道將就著當作征北將軍府正門大道使用。通常這條大路并不開啟,除非有特別隆重的典儀、或是地位特別崇高的達官貴胄前來,否則往來人等都沿著兩旁的輔道行走。
但此刻,偏偏便有三人沿著大道正中央漫步而來,兩旁還有數十名著甲衛士扈從前進。
三人之中,稍許墮后的一人年約四旬,相貌頗顯剛毅,身材更是高大雄壯,正是原任車騎將軍長史、后又被征北將軍和郁延請為僚佐之首的羊恒羊德容。
羊恒最初出自南陽王司馬模的門下,在魏郡本地官員中極具聲望。汲桑石勒攻打鄴城時,他是極罕見的、能夠組織兵力加以抵抗的官員,因而戰后得到一致舉薦,沒有因為新蔡王身死而受到責罰。轉任征北將軍左長史以來,依舊深受倚重。
走在羊恒前方的兩人,右邊的是一名身材肥胖、微有須髯的中年人。此刻天氣已不甚熱,但他滿臉油汗,時不時地將寬大的袖管揮動起來扇風。再看他每走幾步還停頓片刻,口中呼哧呼哧喘著大氣,似乎體質有些偏向虛弱。
周良自從擔任兵曹從事以來,攏共也不曾見過此君幾回,那幾次還都是在一些飲酒放縱或清談場合,非料民理政之所也。但無論如何,周良總認得此人正是自己的上司,征北將軍、尚書仆射、繼新蔡王之后坐鎮鄴城的和郁和仲輿。
這位征北將軍怎么會突然迎出正門左近來了?想到自己適才大聲叫嚷,足可以領個失儀之罪,那些胡亂揣測又恐怕已觸怒了那位貴官,周良駭得魂不附體,早已將方才的滿腔豪情拋出千百丈外,轉而撒腿竄出廂房,噗通一聲,便往塵土飛揚的道路旁深深拜倒。
和郁看看周良,皺眉想了想,才認得這人原來是自己的僚屬。他看看身邊另一人,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尷尬神情。
與和郁并肩站立的,是一名身著石青色蜀錦所制華貴袍服的年輕人。這年輕人面如冠玉,雙眉斜飛,眼神如電,極顯英銳之氣,但舉手投足間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慵懶柔媚之感。
方才叱責自己的聲音清朗,想是出自此人。此人如此年輕,竟然能與征北將軍并行,看其意態,似乎還帶著居高臨下的傲氣,究竟是何方人物?周良跪伏在地,行禮如儀的同時,心中千百個念頭亂轉,于是偷偷抬眼觀望此人相貌。覷了一眼,只看到頜下一截頸子如玉也似雪白,突然想起一名傳說中駐蹕于鄴城的貴人。
難道是…他不禁心頭更加慌亂,支吾了幾聲,一時想不起該說些什么好,卻覺得雙手不由自主地大抖起來。
只聽得這年輕人向和郁冷笑道:“世叔,我難得舉用一人,卻不料貴屬竟有這許多捕風捉影的猜測?著實叫我有些惶恐了。”
和郁根本不去理會周良,而是明顯帶著討好意味地呵呵賠笑道:“裴郎君說笑了,此人不過是原先新蔡王幕府中的待罪之人罷了。無知下吏胡言亂語,如何能當得真?郎君莫要理會這些,來,我們且入大堂商議要務。”
說著,和郁又揚聲喚道:“來人!”
一名頂盔摜甲的武士應聲向前:“在。”
“將這廝拉出去,狠狠地打!”和郁點了點渾身發抖如篩糠也似的周良,揮手示意。那姿態從骨子里透出的輕蔑,就似揮手趕走一只蠅蟲。
嚴格來說,主官對僚屬雖有杖責的權力,但罕有使用的。魏武帝對掾屬往往加以杖刑,唯何夔隨身攜帶毒藥,以示寧死不辱,當時便有人以為曹公太過苛嚴。近代以來,官員的僚屬也都出自世家大族,更罕見動用杖責了。但是很顯然,為了迎合這位“裴郎君”,和郁決心要動用這項權力了。
兩名武士大步向前,左右擒住了周良,不顧他大聲哀告、扭動掙扎,一直拖了出去。
“這周良適才說到代郡陸道明…關于此人,下官有一事稟告。”羊恒突然插言。
周良出自泰山周氏,從前漢泰山太守周忠一脈延續而來。而羊恒也是泰山人士,祖先乃前漢司隸校尉羊侵。兩家雖無特別來往,終究數百年為鄰,彼此也有些情誼。周良隨新蔡王入居鄴城之后,也曾因為這個緣故加意籠絡羊恒,只不過羊恒崖岸高峻,不歇理會周良。
正當周良以為難以幸免的時候,誰知羊恒卻橫里出言,這份驚喜頓時令得周良熱淚盈眶。
裴郎君負手斜睨了羊恒一眼,徐徐道:“羊長史有何見教?”
只聽羊恒侃侃而談:“周從事適才說,王彭祖的橫死疑與代郡陸道明有關。下官敢以身家性命擔保,此言決然是荒唐無稽的污蔑。皆因陸道明得朝廷頒授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的重任之后,時常惕惕,唯恐不能安靖邊疆,為朝廷排憂解難。此后代郡因小故與幽州交惡,更令陸道明深感惶恐。因此,九月上旬時,他便從代郡出發,意欲經過廣宗、鄴城,南下許昌拜謁東海王殿下。裴郎君、主公,還請兩位明鑒,那陸道明南下在前,幽州生變在后,此事無論如何,都與他扯不上半點干系。”
裴郎君眼神一亮:“那陸遙竟然南來?羊先生何以知曉?此刻他到了何處?”
羊恒應聲道:“陸道明先拜見了冀州刺史丁叔倫,隨后與丁叔倫遣往茌平的使者桓彝同行。誰知行至半路,恰逢石勒賊寇擊敗兗州軍馬,上萬賊寇分道而行,大舉渡河。他一時不慎,隨行人等困于亂兵之中頗有傷損,歷經幾番亂戰才僥幸脫身。因此他不敢再走,便在鄴城等候局勢安穩。因下官與陸道明曾有并肩卻敵的情誼,故而承他看重,一行人俱在下官設在漳水南岸的一處田莊休憩,至今已有十日。”
“哦?”裴郎君一拍掌,喜悅道:“妙極了。我記得那陸道明確是個敢戰、善戰之人,世叔不妨也將他請來咨議如何?”
“裴郎君所言極是,正該如此才好。”和郁笑著點頭,一手肅客,一手做了個隱蔽的動作。
武士們立時往周良嘴里塞了把土,將之連拉帶踹地弄出門。余下數人觀望四周,最后奔去提了幾根極粗重的門杠子在手,獰笑著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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