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都是明眼人,想必知道,我執掌的冀州與漢魏時的冀州不同;而丁某本人,更是本朝以來最窘迫的一任冀州刺史。/ww.wx.CC
全文字//”丁紹頓了頓,又搖頭苦笑:“此番汲桑石勒賊寇攻陷鄴城,洛陽朝中多有攻訐我治理地方不力的,據說許昌方面也有意遣東海王司馬王斌北來取代我。哈哈,說不定,丁某也會是最短命的一任冀州刺史。”
“這個這個,新得寧北將軍之封,足證叔倫公正當朝廷仰賴,何以至此?叔倫公言重了…言重了啊。”李惲連忙道。而陸遙只顧飲茶,保持緘默不語,皆因他知曉丁紹所言確屬事實。
冀州乃《禹貢》所述上古九州之首,自古以來便是奠定王業之基的所在。漢光武奉更始帝之命,“持節渡孟津,鎮撫河北,安集百姓”,短短數年,就跨有州郡、帶甲百萬,隨即在如今冀州趙國的高邑登基稱帝,延續漢祚數百年之久。漢末時,曹cāo攻滅袁氏勢力,以冀州之地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遂于鄴城建立大丞相府,將之作為曹魏政權的核心所在。至曹丕篡漢建國,以鄴城為北都,而冀州的戶口數量和財賦所出,幾乎占據天下六分之一。
正因為冀州系曹氏數代經營,深受本朝所忌,所以大晉踐祚前后兩次調整冀州轄區,將特別富庶的魏郡、廣平郡、陽平郡這三魏地區從冀州割裂出來,劃歸司州所有。也就是說,丁紹所擔任刺史的冀州,實際只有漢魏時三分之二規模罷了。
而這三分之二規模的冀州,也并非完全在丁紹掌控范圍。
首先令人頭痛的,自然是東部的清河、平原、渤海、樂陵一帶。這四個郡國近年來為盜賊淵藪,成都王司馬穎的余部與賊寇互相呼應,兇悍難治。縱使丁紹結連鄴都、兗州之眾起數萬大軍鏖戰數月,也奈何他們不得。前漢的史學大家班固曾說:“冀州之部,盜賊常為它州劇。”此言誠如是也。
而在冀州的東北部有泰始年間所置的博陵國,領安平、饒陽、南深澤、安國四縣一萬戶。此地本是冀州轄境無疑,可是幽州那位軍威煊赫、行事跋扈的驃騎大將軍王浚,偏偏是世襲的博陵郡公爵位。王浚的族人子弟將博陵軍政盡皆把持了,甚至就連博陵以北的章武、河間、高陽等郡國,也受到幽州的影響。冀州刺史的號令,在那里還不如驃騎大將軍的隨口吩咐管用,莫說是征調人丁稅負,就連委派個地方官都千難萬難。
如果扣除了這些冀州刺史威令不及的區域,丁紹真正能自如調遣軍政事務的,其實只有長樂、鉅鹿、趙郡、中山、常山,一共五個郡國而已,果然堪稱是大晉開國以來最為窘迫的一任冀州刺史。
另一方面,鄴城陷沒、新蔡王為賊寇弒殺,乃是開國以來未有的惡劣之事。按照朝堂諸公的習慣,總要有人為此承擔責任才行。偏偏賊寇出自冀州轄區,冀州刺史數月來又剿賊未獲克捷…如果朝臣們對此沒有想法,反倒奇怪了。
丁紹對此刻坐鎮關中的南陽王司馬模有救命之恩,關系十分密切,借助司馬模的人脈,他自然在朝中也有信息渠道。丁紹既然說東海王有意令王斌取代自己,那便是十有如此。丁紹畢竟是得司馬模的薦舉出刺冀州的,在東海王看來,想必不及自家幕府中的嫡系官員那么可靠。乘此機會換一換人,也是好的。
卻聽得丁紹徐徐道:“前次與道明相會時,道明曾說,對抗河北賊寇不可急、宜于緩。當布設重兵于形勝之地,諸部壓縮賊寇的活動范圍…此言深得我心。”
他向陸遙舉起茶盞示意,接著說道:“近數月來,我自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君西部構筑嚴密防線,又依托白溝、漳水、大河天險步步為營,逐漸分遣大軍占據城池,彼此呼應、互為掩護,將賊寇壓制在狹小區域之中。按照我的估計,只需再堅持三個月,待到天寒之時,賊寇們既無積儲,又無可擄掠,便只有自縛轅門請降一條路好走。”
“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可惜這個策略,已經執行不下去,也沒有繼續執行下去的意義。”丁紹淡然笑著,微微顫抖著的胡須卻證明了他的內心并不平靜:“一者,為了對抗石勒賊寇,冀州軍幾乎竭盡丁壯人力,才動員了四萬七千大軍緊急南下。僅以五郡之力供養如此規模的大軍,各地的地方官都已想盡辦法,到現在已然難以支持。而章武、河間、博陵等郡國卻坐視我幾番催促,并不發運糧秣物資…嘿嘿,王彭祖究竟做何想法,我倒是真不明白。”
丁紹說到這里,陸遙忍不住向后縮了一縮,神情有些尷尬。丁紹忙于應付石勒賊寇,似乎并未及時得到北疆戰事的消息,故此不明白王浚何以如此;陸遙卻是再明白不過了。王浚悍然扣押冀州北部各郡國的物資,未必是有意陷害丁紹,而是因為他在草原上被陸遙殺得大敗,急需耗用物資重整軍事力量。從這個角度來說,陸遙竟然成了造成冀州軍被動局面的罪魁禍首,這實在叫人感覺荒謬。
好在帳幕里光線黯淡,丁紹對陸遙的神色并無所覺。他稍許提高嗓音道:“二者,王斌何人也?丁某雖非戀棧權位之輩,卻也不愿縱容庸人竊據大州、不愿給朝廷以撤換冀州刺史的理由…既然朝廷那么迫切地需要看見討賊的戰果,我拿出戰果便是!”
“叔父,你是準備打仗了么?”丁渺始終耷拉著腦袋,這時才喜形于色起來,惜乎他問得完全不在點子上。
丁紹瞥了一眼自家侄兒,恨鐵不成鋼的神情頓時令丁渺蔫了。
他隨即取過斜倚在案幾邊的節杖,起身以杖尾重重捶擊地面,大聲道:“相持數月以來,我軍固然困窘,石勒賊寇更是窮迫煎蹙到了極致。他們如果想要活命,唯一的機會就是打敗冀州軍!當石勒得到丁某重病不起的消息之后…”冀州刺史的視線自李惲、陸遙、丁渺三人一一掃過,又回到陸遙身上:“道明,我記得你說過曾與那賊首石勒幾番作戰,想來對他有些了解。你以為,石勒將會有何舉措?”
陸遙思忖了半晌才緩緩道:“那石勒用兵詭詐,從不曾放過任何一個取勝的機會,又兼有賊寇所特有的狠勁,動輒以全力相搏。以我愚見,如果石勒獲悉您病重的消息,必將趁此機會發起前所未有的猛攻。甚至,會不顧一切地直取廣宗?”
丁紹哈哈大笑:“正是!正是!道明的意見依然深得我心。”
他猛地將帳幕掀開,任憑狂風暴雨灌入大帳:“我已料定了,那些賊寇會不顧一切地直取廣宗,就在這場風雨的掩護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