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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鐵流(二)

  衛cāo并沒有回答陸遙的問題。

  他凝視著被陸遙鋪展在面前的地理圖,沉默不語。

  陸遙沒有注意衛cāo的神色,他也不介意衛cāo是否會回答。鷹揚將軍、代郡太守來到草原上,本就是為了以力服人,而不是為了作折沖樽俎的口舌之爭。江東陸氏親族唯一的漏網之魚從太安二年起孤身從軍,歷經千百次出生入死,才終得以統領上萬精兵銳卒橫掃廣漠。此刻的陸遙已經不再是那個被匈奴人追殺的走投無路的落魄軍主!

  暮色已至,今夜月明星稀,是個晴朗的夜晚。寂靜的軍營中,突然發出了“唰唰”的密集腳步聲響,隨即馬蹄踏地聲、戰馬嘶鳴聲、鎧甲鏘然碰撞聲一齊響起,匯成了一片喧鬧卻仍然顯得蕭蕭然的聲響之海。

  營門外。

  “稟將軍,斥候營輕騎二百,已照軍令先期出發。我軍中軍騎兵兩千人,盡數集結完畢,侯將軍令下!”

  陸遙踏步出帳,雙手平伸,立有侍從衛士上前,為他戴盔著甲,整頓裝束。

  陸遙顧盼著夜色中集結起的騎兵隊伍,眼神銳利如刀:“丁渺、薛彤、劉遐等部呢?”

  “丁將軍兩千精銳,已近濡源。薛、劉二將軍所部兵至半途,等候我部。”

  “沈勁呢?”

  “沈將軍所部攜各種輜重器械,隨時待命出發。”

  兩句話對答的功夫,左右牽得馬來。陸遙縱身上馬,在兩千精騎之前疾馳而過,滿意地看到雖然是緊急軍令,但每一名將士都士氣高昂,絕無半點松懈。

  他揚鞭喝令:“出發!”

自從決意插手北疆草原戰事,陸遙就沒打算硬撼正面那些粗猛強悍的鮮卑部落。他在草原南部停留了多rì,是為了等待拓跋鮮卑的亂事逐步升級,漸漸不可收拾。當拔列部、葉伏  部、未耐婁部等鮮卑族人和駐足于此地的扶余族人各奔東西,壩上草原的大股鮮卑勢力逐漸離開的時候,陸遙就可以用騎兵突襲濡源,擊潰拓跋鮮卑東部的普六茹、叱羅兩族,收服流落草原的晉人勢力,奪下壩上草原的精華部分,從而將北疆鮮卑人的控制區域切為兩段!

  這一目標順利完成之后,后繼的動作就可以視情況而定了。南方依托代郡的城池塢堡為基礎、代郡大軍為支柱,北方則以豐美草原為屏障、胡晉各族為羽翼。誠然兼有農牧之利,可進可退、可戰可和;若是經營妥當,就真如他此前所說,齊桓、晉文之事,將得聞也。

  為了掩蓋這一意圖,陸遙多rì來的軍事行動,全部都是詐術。他派出多支騎兵,四面搜羅鮮卑人的小股部落,大事擄掠人口物資,又建立規模巨大的俘虜營地,做出很大的動靜。每rì里,都有上千晉軍騎兵縱橫于各地,雖然常常會捕殺許多鮮卑探子,卻也必然會有人逃竄回北方,將晉軍的態勢告知于普六茹、叱羅兩族的首領。

  由于這番行動非常類似于陸遙在代郡的抄掠挾裹,甚至連何云等中級軍官也都被蒙在了鼓里。直到今夜,當陸遙終于將壩上草原的地理形勢打探得一清二楚,當各路統兵大將的部隊都已潛伏就位的時候,這個月色如水清朗、適合行軍作戰的夜晚,就將成為鮮卑人的噩夢!

  陸遙一馬當先,數千鐵騎隨后。人銜枚、馬摘鈴,不持松明,踏月而行。

  草原上視野開闊,路途一覽無余,間或有坡谷岔道,先行的斥候也專門留下了標識指路,是以行軍速度極快,當夜便橫穿了大半個壩上草原。

  這個時候,陸遙突然想到,整片北疆草原上,不知有多少人馬,正像自家軍隊這般匆忙?

  北疆草原縱橫數千里,何其廣袤,哪怕陸遙麾下的斥候再多百倍,也不叟不可能實時掌握草原上的所有信息,但陸遙所想的一點不錯,晉人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典故,而在草原上,當拓跋鮮卑自己將有力的部落渠帥首領殺戮殆盡之后,這個雄踞北方的強大宗族在周邊各家勢力眼中也與一頭肥美的大鹿并無區別了。

  獵物既在眼前,各家饕餮早已聞風而動。整個永嘉元年九月,自九原至上谷的數千里北疆袤原一片烽火連綿。數以萬計的各族突騎往來絞殺,彼此瘋狂屠戮。其兇殘暴虐的表現,簡直不下于中原戰亂時的任何一場大戰。

  拓跋鮮卑屬地的最東段,脫離拓跋鮮卑聯盟的未耐婁部原擬在宇文部的幫助下返回遼東故地,卻不料行軍至中途,突然遭到幽州刺史王浚所部大軍的奇襲。很顯然,宇文部與未耐婁部的聯盟,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無論是幽州刺史還是東部鮮卑的強族宇文部,都并不期望有一支新的部落來瓜分遼西牧場,倒是對未耐婁部的人口和畜群覬覦已久。

  然而鮮卑人終究是梟勇強悍的民族,未耐婁部更是延續了兩百年之久的部落。雖然在起初的突襲中損失慘重,但未耐婁部的男子在其首領倍斤的指揮下拼死抵抗。長矛折了,就用彎刀;彎刀鈍了,就用匕首;匕首斷了,就用隨處撿拾來的堅硬石頭;石頭用盡了,就用自己的牙齒和指爪!

  這樣的反抗完全出乎宇文部的預料,兩軍之間的血戰持續了整整三rì,慘烈的戰斗在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上進行,到處都有橫七豎八的尸體鋪排,隨時都有血肉模糊的、新的尸體覆蓋到原有的戰場上。當未耐婁部最后的反抗被徹底擊潰的時候,呈現在王浚和宇文部族長莫圭面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斷肢慘軀,是幽州軍幾乎接近三成的戰損。那一刻,王浚和宇文莫圭兩人只能面面相覷,彼此都看見對方鐵青的臉色。

  在拓跋氏屬地的西端,鐵伐匈奴數萬騎兵分十余路,在河曲以北的多處渡口同時突破了大河天塹,殺入拓跋鮮卑西部的領地。盛樂以西的廣闊草野原本就是匈奴故地,落入鮮卑之手不過二十年罷了。鐵伐騎兵所到之處,頓時有許多匈奴遺種起兵響應。更兼白部鮮卑在云中一帶同時發難,殺得拓跋猗盧措手不及。

  拓跋猗盧雖系西部大人,但在祿官多年壓制之后,所能調動的兵力實不超過三萬騎,自從彈汗山之變后,得力的勇猛部下又戰死不少。雖然他自稱順利繼任拓跋鮮卑大單于之職,可短短數rì工夫,連原屬于他的部族都來不及整合,更不可能去號召拓跋鮮卑各部落前來助戰,于是實力更顯虛弱。他勉強領兵與白部鮮卑對戰數場,竟是連戰連敗,丟下數千具尸首一路敗回。而與此同時,鐵伐匈奴借著初秋馬肥的良機沿途挾裹,如滾雪球般的擴張兵力,僅僅十余天便增兵至兩倍,鋪天蓋地般的包抄而來。

  白部鮮卑是力微第一次在彈汗山祭天時意圖借故消滅的異己勢力;而鐵伐匈奴的故地盡數被鮮卑人所侵占,迫得他們闔族逃亡河西。這兩族都是拓跋鮮卑近百年來的死敵,如今拓跋鮮卑的混亂局勢,正給了他們復仇的良機。兩族大軍滾滾前進,沿途肆意殺戮掠奪,絕不留情。拓跋鮮卑的成年丁壯大批戰死,婦女、兒童盡數被擄掠為奴隸,至于牛羊、馬匹等畜群的損失,粗略估計就幾近百萬。

  拓跋鮮卑氏族瀕臨絕境之時,并州刺史劉琨派遣的援軍終于趕到。較之于草原上動輒數萬鐵騎往來突擊的大戰,晉陽軍自然是兵微將寡,難以匹敵。但此番領軍北上的大將盧昶,乃是固守介休孤城、迫退劉淵的英雄!他率數千將士進駐猗盧所營建的盛樂城,如同釘子一般釘在了汗時云中郡的咽喉要隘,任憑兩族大軍攻打卻巋然不動,終于給猗盧爭出了喘息的機會。

  除了這兩地大戰以外,拓跋鮮卑中部遭到拔列氏、葉伏盧氏等六族合攻;沒鹿回部大掠鮮卑腹地;失去了渠帥統領的各家鮮卑部落彼此提防懷疑,最終新仇舊怨交織,互相攻殺…鮮血如泛濫的河流般灌溉每片草原,重重戰亂難以盡述,自東至西,北疆草原烽煙處處。每一天,每一處,都有慘烈的戰斗和暴動在發生。

  在這樣的局勢下,代郡以北的壩上草原區域,北部是普六茹氏和叱羅氏與晉人流民團體對峙,南面則是晉人的代郡軍慢慢地收攏降服未及遷徙的小部落,雖然小規模的戰斗不曾間斷,但終究沒有發生大戰,居然意外地成了相對安定的所在,也由此使得陸遙得以發動這次長驅百里的突襲。

  北疆大勢如此,陸遙能夠想到的,早已都計算在內。但他終究不是后世小說中那種算無遺策的近妖人物,他終究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代郡大軍營地以北百里,有一片廣闊的湖澤、草甸交織地帶。

  此刻正是凌晨時分,月色尚未褪去,濃密的霧氣彌漫。遠處的崇山峻嶺被濃霧遮蔽了灰色的身影,起伏的高原草甸上草木豐茂,深淺不一的綠色如同精美的錦緞層層疊疊地鋪陳在一處。清冽的河水流淌其間,隨著青蔥地勢任意扭轉、蜿蜒,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仿佛玉帶玉環彼此纏繞。而河水漫溢處,就形成了一個個湖沼星羅棋布。

  這里就是濡水的源頭。由此向東南方向,濡水洶涌奔騰地穿過深峽險谷,硬生生地在群山中切出一道缺口,最終直達幽州入海。而如果向上游追溯,則可以發現許許多多的溪流、泉水從草原上匯集而來。豐沛的水源為這里提供了充足的物產,使之成為拓跋鮮卑族人的樂園,昔rì拓跋鮮卑自幽都之北的廣漠山嶺向南遷徙,途經此地時得以休整棲息。而泥濘險惡的沼澤交錯綿延,又構成了對外來者而言步步殺機的險境。湖畔水邊隨處可見溺死于沼澤中的動物骨骼,足以證明此地的危險程度。

  自從彈汗山事變的消息傳到,衛氏宗族所統領的晉人流民團體便迅速收縮勢力至此,依托復雜的地形與敵對的胡兒部落對抗。而普六茹氏和叱羅氏的兵力在幾次試探之后,也漸漸侵入了此地。

  在濡源以南,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各自興建有兩座大營。當然,依照晉人的眼光來看,這兩座大營不過是許多雜亂無章的帳篷聚集在一起罷了。但這兩處大營一東一西,扼守住了濡水東下的通路,各自屯聚有鮮卑騎兵四千余人;其實力死死地將晉人逼在了濡源的湖沼地區,動彈不得。

  此刻,在霧色之中,可以看見大營里鮮卑將士往來行走,可以聽見人聲馬聲嘈雜,一切都與前些rì子并無二致。但若走近了細細查探,就能發現大營里其實并無多少人馬,而在大營西南十余里外的一片密林里,正有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潛伏其中!

  密林邊緣,一名年約二十許,相貌精悍,耳掛金環的鮮卑戰士嚼著草葉,時不時向外探看。過了片刻,或許是有些不耐煩了,他退后幾步,隨手提起一柄沉重的斬馬大刀舞了個花。巨大的鋒刃割裂空氣,激起低沉的破空之聲,風聲中,他帶著譏誚地問道:“阿叔…你確定那陸遙會來么?”

  這青年戰士仿佛天生具有猛獸般的殺意,雖只是隨口一問,竟駭得身旁的幾名戰士猛地退后。但在他身邊不遠處,一個圓臉粗頸、身軀癡肥的巨大胖子半躺在色澤鮮艷的柔軟氈毯上,撕扯著面前半生不熟的整只烤羊,并沒有什么緊張感。一陣“咯吱咯吱”的咀嚼后,他猛一仰脖,咽下了足有兩斤多的大塊羊肉,這才哈哈地笑了起來:“段文鴦小娃兒,你急什么?放心,我叱羅金既然收下令尊遼西公的千匹駿馬,就自然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那陸遙企圖經過此地偷襲我叱羅部,再過半個時辰就會率軍至此,。嘿嘿,哈哈!豈不知,咱們以逸待勞,攻其不備,反倒要殺他們…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放心!放心!”隨著那肥胖巨漢叱羅金的大笑,他周身膘肉都如同海浪般翻騰起來,可他厚重眼瞼遮蔽下的眼神又顯得冰冷:“只是,遼西公答應我們的,也要做到才行…“

  那名青年鮮卑戰士,赫然正是幽州刺史王浚麾下驍將、段部鮮卑大單于段務勿塵之子段文鴦。聽得叱羅金言語,段文鴦定定地注視了他半晌,緩緩點頭:“事成之后,我段部取代郡,叱羅部、普六茹部全踞壩上;家父還會稟告幽州王刺史,為你取得占據此地的正式冊封。”

  他將斬馬大刀重重地搠入地面,傲然道:“我段部鮮卑從不饒恕任一個敵人,也從不虧待任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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