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勒馬而立,皺眉眺望。但見一騎絕塵而至,馬上騎士年約二十許,相貌精悍,耳掛金環,身披鐵甲,正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鮮卑猛將段文鴦。段文鴦雖然年少,卻有力敵百人之勇,兩年前幽州軍南下與成都王作戰時,他常為先鋒陷陣,在戰場上十蕩十決,闖出了極大的威名。曾于平棘大戰中率數十突騎擊潰百倍之眾,幾乎擒獲成都王麾下名將石超。故而,這年輕人極受王浚倚重,在幽州軍中的地位僅次于大將祁弘等寥寥數人而已。
段文鴦縱馬疾馳到近處,單手輕點鞍韉便騰身下馬,顯示出矯健之極的身手。他也不多言,雙手奉上一卷文牘:“大將軍,請看!”
王浚打開文書看了一眼,面色微變。他將之啪地合攏,沉聲問道:“這消息可確實么?”
“確定無疑!”段文鴦俯首應道:“來時,家父特意叮囑我說,此事千真萬確。為了獲取這個消息,家父動用了潛伏多年的暗間,還付出了千匹駿馬的代價。”
中原人常認為北疆胡兒牧馬為生,所以馬匹價如糞土,唾手可得,其實這是絕大的誤會。胡族放牧的是牛羊,馬匹只是放牧時騎乘的工具,而且其牧養也比牛羊之屬要困難許多。通常的胡族小部落以三五十落的規模聚居,擁有的馬匹至多百余匹。千匹駿馬這樣的龐大資源,足以使一個尋常部落從此崛起,哪怕是對段部鮮卑而言也不是一個小數字。為了一個消息,段務勿塵卻甘愿耗費如此巨額財富,足見對此萬分重視。
“遼西公做的很好。”王浚頷首道:“那些馬匹之類,回頭我會加倍補償。”
段文鴦面露喜色:“多謝大將軍!”
王浚沉吟片刻,再度展開文書細細閱讀,過了許久才嘆息道:“彼等竟敢如此?可笑!愚蠢!”
他胯下的駿馬未得操控,便自顧往西面的一處營地緩緩行進。那處營地大約千人規模,各處興建已甚是完備,遠遠看去,當中一座主帳純以錦緞搭設,色作五彩斑斕,真是華麗之極。此刻主帳附近尚有不少男女往來奔走忙碌,手捧各種名貴陳設四處安放。王浚素來奢侈鋪張,部下們凡知曉他的心意,更是曲意奉承。哪怕區區一日的郊野射獵,也有地方官當即安排行營,以便他隨時休憩。那營地便是現任雍奴縣令緊急征發本縣豪民大戶傾力布置來阿諛王浚的。
但此刻兩人談說機密,并不適合往行營中去。段文鴦上前一步,為王浚籠住馬匹:“大將軍的意思是?”
“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西部大人猗盧,都是野心勃勃而又自視極高的人,同時,也都將本族利益看得極重。正因如此,自猗迤死后,他二人雖然劇烈爭斗,卻不愿因此引發拓跋鮮卑的全面內戰。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壓制局面,將決一勝負的時機放在了祭天大典之上。或許,他們都認為自己作出了萬全的準備,堅信自己能在所有的酋長渠帥們面前壓倒對方吧?”王浚輕蔑地搖了搖頭:“可惜,雖說二人算得夷狄中的英雄,但夷狄就是夷狄,行事十分愚蠢!”
王浚張口便斥責他人為夷狄,全不在乎正為他牽馬的段文鴦身為段部鮮卑單于之子,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夷狄之輩。而段文鴦也絲毫不以為忤,反而露出好奇和佩服的神色:“祿官和猗盧都被家父稱為厲害角色。在大將軍眼中,他二人竟只是蠢貨么?”
“哈哈哈哈…”王浚仰天大笑:“令尊說的不錯,祿官和猗盧皆是北地強豪。但這二人畢竟見識有限,此番犯下大錯而不自知。”
“拓跋鮮卑興起于幽都之北,數十世以來不斷向南遷徙,沿途吞并、挾裹本地部落,將之并入以拓跋氏為核心的部落聯盟。在力微執政時期,拓跋部已經從昔日籍籍無名的小部落,成為擁眾數十萬的北地強豪,以勢力而論,隱約凌駕于東部鮮卑之上。可是這樣的部落聯盟雖然聲勢浩大,本質卻脆弱而不穩定。便如昔日檀石槐、軻比能,在世時風光煊赫、威勢駭人,但他們一旦身死,所組建的龐大勢力立刻分崩離析,再也無法維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拓跋力微才想出了祭天大典的法子。”
“拓跋鮮卑原本就有祭天習俗,而力微將其規模擴大,祭祀范圍也加以豐富。每次祭天大典中得到犧牲供奉的,不僅有天地山河之屬,還包括了歷代以來隨著被吞并部落而傳入拓跋族中的胡神、祖靈四百余座。通過祭天儀式,各附屬部落底層部民的信仰得到承認、自尊得到滿足。而拓跋鮮卑族中大事都在祭天大典上公開商議的方法,也使各部落首領的安全和地位基本得到保障,從而愿意長久地停留在拓跋鮮卑所主導的這個聯盟中。”
“力微死后幾十載,數年一度祭天大典的儀式始終堅持不變,而數以百計的附從部落果然也始終臣服于拓跋氏,鮮有二心。由此看來,祭天大典的特殊意義,對維系整個拓跋鮮卑部落聯盟確有獨特的作用。力微確有先見之明,其智慧遠邁尋常胡族首領。”王浚贊嘆了一句,用手中白玉馬鞭,輕輕敲打著鞍韉:“可如今,為了爭奪大單于之位,這兩人竟然打算在祭天大典上施展如此卑劣計謀?那等若是要親手摧毀祭天大典的神圣地位,更要親手摧毀附從部落對拓跋本族的信任啊…祿官、猗盧,兩人無論誰勝誰負,經此一事之后,拓跋鮮卑的局勢還能維持穩定么?”
說到這里,王浚語聲漸低,兩條濃眉緊鎖,陷入深思。
段文鴦知道王浚行事獨斷,而且思慮問題是最忌他人打擾,于是連連揮手,令周邊的扈從騎士退往遠處,只留下他自己牽著王浚的馬,不疾不徐地走動著。這名鮮卑貴人顯然對王浚極其敬愛,沿途還小心翼翼地選擇牧草軟密的草低經過,免得蹄聲打擾了王浚。
過了許久,王浚突然從出神的狀態驚醒,看他滿面紅光、意態飛揚的樣子,顯然已做出了重要的決斷。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拓跋鮮卑自亂陣腳,這么好的機會豈能放過?”他哈哈笑著道:“段文鴦!你立即傳令,召集祁弘、棗嵩、阮豹、王昌、胡矩等人來薊城見我。另外,請遼西公、宇文大酋也派遣部下前來。咱們要打仗了!”
祁弘、棗嵩、阮豹、王昌、胡矩等人,都是王浚倚重的大將、名將。其中,祁弘原是王浚主簿,自光熙元年時受命從軍作戰,率領精銳騎兵轉戰南北,克鄴城、破長安,奉駕還洛,所向無不克捷,軍功赫赫。莫說是幽州之地,河北、洛陽,甚至關西秦隴等地,都傳聞他善戰的名望。而棗嵩乃王浚女婿,此人乃潁川名族子弟、棗祗之后,曾任散騎常侍,文武雙全,才藝尤美,為時人所推重。阮豹、王昌、胡矩等人也都久隨王浚建功立業,各自出鎮幽州郡國重地,擔任軍政要職。此番王浚將之一并召集,又請動另兩個女婿段務勿塵和宇文素怒延派遣部下聽令,那是將有大舉的打算了。
“遵命!”段文鴦最是好戰,聞言大喜過望,立即縱馬飛馳離去。
王浚目送段文鴦一人一馬絕塵而走,輕提韁繩轉回來,看看仍在漫山遍野搜捕獵物的騎隊,又看看將要布置完畢的行營。眼看驃騎大將軍將至,那雍奴縣令早就點頭哈腰地侍立在營門之側,流露出想上前答話卻又不敢的懼怯笑容,眼神與王浚一觸,更是雙腿發軟地跪伏下來。但王浚絲毫也不理會這等雞毛蒜皮的小官,而是揮了揮手,向自稍遠處奔來的扈從吩咐道:“今日游獵到此為止,收兵!我們立即回薊城!”
那扈從跪地接令,立即從腰間取出號角吹響。數息之后,此起彼伏的號角聲響起,傳到散布于廣袤山澤原野中的上千名騎兵耳中。這些騎兵隨著王浚奔走了半日,此刻方得余暇。這時候有的正在自行結伙抓捕獵物,有的正在烤炙肉食,有的正在樹蔭中休息,有的正在溪邊沐浴消暑,但號角聲一到,他們全都一躍而起,丟下手頭所有事務,向著發出號角的地方狂奔。
頃刻間,數十里方圓范圍內林翻草動,人馬猶如百川歸海。數人匯聚,數十人匯聚,數百人匯聚,千人齊聚成軍,中途絕無半點耽擱。
“走!”王浚揮鞭作響,一馬當先而行。而千騎追隨在后前行,如狂風卷地一般,瞬間就將這片狩獵的佳處拋得遠了。
王浚王彭祖之母出身低賤,自幼不得父親喜愛,甚至連庠序之教都不曾好好接受。故而較之于洛陽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欠缺了文學,時常為高門子弟所譏,但其人英武之風與彼等柔弱文人相比,勝出了何止百倍?看他控御千騎如臂使指的氣度,真不愧為大晉北疆的柱石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