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地俗儉風渾,果于戰耕,加以土息健馬,便于馳敵,自古以為出則勝、處則饒。然而此刻大批軍民在此,每rì的衣食住用都消耗巨大,故須得驅使民眾務農,以求有所封殖,充實倉廩,此即所謂用民也。邵某以為,用民的方向,重者有一,急者有一。”
這用民,便是組織民眾投入生產建設了,陸遙忙于軍務,對這方面確無什么好主意,而邵續卻說有重者、有急者,似乎胸有成竹。陸遙首先憂慮的是當下的青黃不接,于是道:“請邵公先言急者。”
邵續以手指蘸水,在案幾上畫了條蜿蜒的弧線:“將軍請看,這是東西向橫貫蘿川平原的祁夷水。”他又在弧線兩面,各劃了幾個圈:“原先盤踞在此的蘿川賊眾等,多年擄掠漢地流民為農奴,強迫彼等從事耕種。這些便是祁夷水畔可供農作的田地,共計田莊十一處,占地不下三萬畝。這些田畝以旱田為主,種植谷黍稷粱之類,雖因戰事而荒廢,但畢竟時rì不長,只需及時除草復耕便能保障出產。”
“至于恢復生產的方略,莫如屯田:在太守府之下,設農曹,專事耕桑事宜。農曹吏巡行各地,審土地之宜,分派民眾為屯田客;五十丁為一屯,設典農司馬,以通曉農事的老卒領之。近rì擊破胡族,得牛、馬甚多,可以官牛供予耕作者。至九月收獲,公收其六,四分入私,哪怕以畝產一石的最低限計算,到秋收時也有一萬八千石以上的糧食入倉,足以養兵。”
直接推行屯田之法,將土地收歸公有,而將手中掌控的流民盡數充作佃農,這是能在最短時間內聚集起物質資源的方法。陸遙深以為然,但是…
“代地新定,人心多懷疑慮,數千戶的百姓家人多寡不均,資財貧富不均,似乎難以一并歸為屯田客?另外軍戶的情況又有不同,該如何處置?”
屯田是有效的辦法,但具體執行起來,不能簡單的一刀切了事。民眾之中原本貧賤不能自立的倒也算了,原先稍有家產資財的,必然不會甘于長久為人佃作;又有家族規模較大的,或可憑借著人丁數量控制民屯,這又為陸遙所不喜。而士卒的家屬在屯田過程中是否應當有所優待?這也是必須考慮的問題。這些情況、問題如果沒有良好的解決方案,民眾就無法安心種地,陸遙的控制區域就必然多生事端。
邵續微笑道:“將軍果然明察。若我們僅僅據有一個蘿川,確實難以應對。但您身為代郡太守,所有的問題就迎刃而解。這幾rì我往來代郡各地,目睹廣昌、當城、代縣等處尚有許多無主田莊,雖然大多荒廢甚久,不如蘿川經營妥善,但面積不下數千頃。我們可以公告全體軍民,待到秋收之后,將對那些田地做出分配。位于軍事要隘附近的田地,可以劃為軍屯;有功將士可以得到田地賞賜;后繼的若有流民,可以自行開墾定居;無意屈身屯民的宗族大姓,也可逐步遷出。這樣一來,軍戶、民戶都感到有更好的前途,就會心滿意足了。”
這果然是兼顧了農桑產出和穩定人心的辦法,而且也確實足以解決當前急務。但這些民政事務,對陸遙來說實在有些陌生。所以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慎重考慮一下。并未立刻就表示同意。
“邵公不妨再說說,何謂重者?”
“禹貢中說,如今的幽州之地厥土惟白壤,厥田惟中中,自古以來都不是什么良田沃土。范陽的督亢之地更是眾流壅塞成大片沼澤。但到了戰國時,燕國興修五十里督亢渠,使得督亢之地化為良田,燕國恃此與中原爭衡,并為七雄之一。前魏嘉平年間,又有鎮北將軍劉靖督軍士千人,導高粱河、修廣戾遏、開車箱渠,自薊西北至昌平,東盡漁陽、潞縣,灌田萬有余傾,三更種稻,邊民利之。時至今rì,那驃騎大將軍王浚為政苛暴,卻能縱虎騎千萬而物資供給有余,據幽州半壁而稱有天下強豪,全賴督亢舊渠與廣戾渠的余蔭。”
邵續先前在案幾上劃出的圖案已經風干了,他重新蘸了水,將祁夷水和周邊地形一一標明:“代郡乃良馬勇士所出,正可為建功立業之基。吾亦知將軍常有廓清四海之愿,非徒自滿于區區二千石者。然而,漢時晁錯曾言,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無論我們下一步有何舉措,僅僅依靠代郡區區萬頃旱田是不夠的。所以,務請將軍舉眾興修水利,這才是用民之重者。”
他將案幾上的餐具、酒具之類叮叮咣咣地推到角落,蘸水繼續指畫,沿著祁夷水增添了許多線條,密密麻麻地猶似蛛網:“將軍請看,如能在祁夷水上游筑陂當水,再于河道左右分挖小渠,分流河水以供灌溉,則可將蘿川平原盡數化為膏腴之地,用之耕作,可復種麥、谷,畝產達四石以上!”
“哦?”陸遙委實不曾想到邵續對水利亦有心得,他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到案幾前仔細觀看:“畝產四石?蘿川之地如能盡數開墾,兩天何止十萬畝?若都能畝產四石以上,那便足以供給十萬大軍,哈哈!哈哈!”
邵續向陸遙俯身,一字一頓地道:“漢時,定遠侯班超麾下大將、敦煌人索勵曾集漢家兒郎數千,橫斷河濱,雄踞樓蘭,又于樓蘭大田三年,積粟百萬,遂能平通漢道,斷匈奴右臂,威服三十六國。代地與冀、并州相隔千山萬壑,一如孤懸域外,臨三面強胡,百姓雖然久困于夷狄苛酷,卻懾于彼等兵戈之利,尚未能全心支持朝廷。以邵某看來,其形勢仿佛西域。故而,敢請將軍效法先賢故事,用民于耕桑水利,先使代地富強。此乃政事之中最重者也。”
這番言語一出,陸遙面上喜色卻突然斂去。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陸遙雖非擅于辨析玄理的風流名士,卻也能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想象得到,在邵續的眼里,自己雖然出身世家大族,但畢竟起家于行伍,殊少文教。近年來,經歷連場惡戰而得高位,行事更未免偏向猛鷙剛硬一路。自入代郡以來,陸遙對內嚴刑峻法,對外殘酷殺戮,也坐實了邵續的這個看法。所以他才會在這時候提出諫言,希望陸遙這位新任的代郡太守,能夠偃武修文,暫緩征戰之事,而以民政為先。
這建議沒有錯,如果想要做一名有所作為的封疆大吏,正該如此才對。可是,自己能按照邵續所擬定的道路去走,陸遙完全沒有辦法保證。他只能深深嘆息:哪怕如邵續這等具有真知灼見之人,也無法預料到大晉王朝將會面臨怎樣慘烈的崩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