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遐確有萬夫莫敵之勇。他馳騁突陣,與數十名騎士往來沖鋒,頓時攪亂了常山賊的陣容,但常山賊雄踞北疆數十載,經歷了多少次生死鏖戰?戰斗經驗真是豐富之極。根本無需首領下令,自然便會做出相應的對策。
在若干兇悍同黨與劉遐廝殺不利之后,賊寇們索性便不與他正面對抗,他沖殺到哪里,哪里的賊寇便紛紛四散躲避,在遠處用弓箭來射,偶爾從側翼、后方發動突襲,一擊即走。常山賊數十年來與官軍捉慣了迷藏的,進退趨避極其神速。眼看劉遐怒吼連連,卻如一頭被群狼圍攻的惡虎,漸漸顯出疲態。
另一方面,陸遙數日之內不斷戰勝、不斷抽調各部雜胡降眾入軍,兵力擴張了三倍以上;因此,劉遐原統帶的騎兵被劃分出去不少,成為各支新組建部隊的骨干軍官。補充入來的新兵數量當然更多,這些胡族騎士以個體而言,強悍不輸于任何人,但彼此熟悉程度、配合的熟練程度都不如意。因而在劉遐十蕩十決的時候,他的絕大多數部下反倒被隔斷在了他處,與占據兵力優勢的敵人糾纏在了一起。雙方在寬廣的戰場上往來馳奔踐踏,幾乎已看不清敵我形勢,仿佛一鍋滾滾騰騰的沸水。
左傳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劉遐沖突了幾回,雖然殺傷甚多,但未能將敵人陣腳攪亂,自家銳氣反倒泄了三分。看看自己身上多處受創,戰馬也稍許現出了疲態。他自知形勢有些不妙,漸漸地焦慮起來。
“將軍,你看!”說話的是拔列疾陸眷。他便是原屬豆盧稽部下的那個胡兒馬賊少年,因為身手不俗且會說漢話,幾天里居然已成了劉遐部下的親信什長。
劉遐往南面去看,便發現己方大隊已然陷入糾纏之中。他咒罵了一句,高聲喝道:“隨我來!”
數十騎撥轉馬頭,向遭到圍攻的部下們沖殺過去。
楊飛象始終以本隊悍賊三百許對劉遐銜尾追殺,此際看得分明,便急調兩百精銳分由左右兩翼包抄,絕不容劉遐會合部下們重整旗鼓。兩百精騎出動,八百鐵蹄踏地,就如兩條巨大的鐵臂揮舞,要將劉遐扼殺當場。
然而劉遐突然猛拽轡頭,戰馬希律律長嘶一聲改變方向,轉而向北沖刺!
他在敵陣之中沖殺了幾個來回,早就將敵人的部屬摸清。此番猛地一沖,赫然距離楊飛象的本隊已不滿三百步。
楊飛象大吼道:“快放鳴鏑!”
他為常山群賊先陣出擊,配下共計六百三十一騎。此刻三百余騎正與劉遐的部下們混戰,而他自領三百騎用以牽制劉遐的猛沖猛打。由于劉遐往來馳騁,這三百騎原本就被帶動得松散,而為了阻止劉遐與大隊匯合,楊飛象又派出了兩個百人隊…此刻圍攏在他身旁的可用之兵也不過數十,而且雙方騎馬對沖,縱然想要躲避,也來不及了。
鳴鏑高飛,發出尖銳的嘯叫。楊飛象取了自己慣用的馬槊舞了個花,獰笑道:“來吧,這廝自來送死,須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弟兄們,殺了這廝,人人都有金帛重賞,還有水靈靈的娘們兒啊!”
這楊飛象能夠在兇殘的馬賊群落中崛起為一方之豪,個人的勇力自是不俗,更有尸山血海里殺出的威望,于是群賊高聲應諾,簇擁著楊飛象策馬向前。眾人心中有數,雙方只消接戰片刻,幾路回援的騎兵便能盡數趕到,重新將劉遐團團包圍。
正在策馬迎敵的時候,劉遐往楊飛象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收起馬槊,從身邊取出弓箭。楊飛象對此視若無睹,這劉遐此前三番五次沖陣,未見他張弓施射,此刻卻祭出這一手來,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了。
就如適才兩軍初次接戰的時候那般,騎兵對沖的情況下,雙方距離隨時變化,更不要提馬匹顛簸,開弓不便。錯非是萬中選一的神射手,否則斷難中的。
可劉遐偏偏就是萬中選一的神射手!
弓弦彈動的錚然怒響在此起彼伏的廝殺戰吼和鐵蹄踏地聲中,仍然顯得那么清晰。就在撥弦之聲傳入楊飛象耳中的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左胸劇痛。
楊飛象慘叫一聲,仰天栽倒,龐大的身軀滾落下馬,激起蓬然煙塵。掩護在楊飛象左右的騎士齊聲驚呼,而他身后從騎也急忙勒馬避讓,可是戰馬全速奔馳的時候,緩急間哪里調整得來?前方的戰馬嘶鳴著側身,隨即被后方的戰馬撞個正著,頓時一片人仰馬翻。
正在慌亂的時候,劉遐單人獨騎如狂飆也似殺入隊列之中。只聽一聲暴雷般的大吼,掌旗官的首級在血光之中沖天而起,標著碩大“楊”字的軍旗轟然而倒。
劉遐東面三里左右有片地勢較高的草地,那是晉人的中軍所在之處。陸遙與十數名將校立馬于高地之上,視線沿著草地前方的緩坡一直向前,可以清晰地看到晉軍各隊和大部分常山賊所在位置的全貌。
當楊飛象的軍旗被劉遐砍倒時,周邊的賊寇們發生了巨大的騷動。那些踏地的腳步、搖擺的旗幟和高舉如林的長槍大戟,在那個瞬間都動搖了。甚至喧囂噪耳的咆哮之聲都似乎靜了一靜。這樣的情形,落在陸遙等將領的眼里,便是值得把握的戰機。
“好!”陸遙擊掌贊了一聲。他大聲喝令:“擊鼓!前軍出擊!”
沈勁身為前部督,率先沖陣的風頭卻被劉遐這新人占盡,他早就急于參戰了。隨著陸遙的號令來到,人數大約八百的前隊立時向前。步卒們小跑著前進,一直迫近到距離戰場不足一箭之地的時候才稍微停下腳步整隊。待到部署在兩側弓弩手射住陣腳,各部的什長、伍長痘已就位,隨即高聲吶喊著,加速沖刺。
楊飛象的部下們原本就已瀕臨崩潰,當沈勁所部的生力軍投入戰斗的時候,巨大的傷亡就產生了。有組織的反擊被迅速粉碎,一名又一名賊寇慘叫著落下馬來。
沈勁本人并未投入對楊飛象所部的攻擊。他帶著三十多名騎兵從第一線的步卒身后繞行,來到了戰場的右翼,在一個能夠觀察到常山賊大部隊行動的位置停下來。這時候常山賊的后繼部隊也已殺到,沈勁冷笑一聲,張弓搭箭。
仿佛一道閃亮的銀線從空中劃過,下個瞬間,常山賊后繼兵力最前方一名頂盔摜甲的賊寇便掉落下馬,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這名性格剛猛的將軍或許平時顯得有些鹵莽,但在戰場上,無數次出生入死的錘煉迫就使他學會了審時度勢,身為一軍之將,他總能做出最可靠的判斷。
片刻之后,戰事漸漸擴大了。在戰場中央彼此絞殺的兵力逐步增加,雙方都已投入了兩千多人。在祁夷水北岸遍布亂石的河灘上,薛彤所部與常山賊的右翼彼此戒備著,步步迫近。零星箭矢打在雙方架起的木盾上,發出咚咚的悶響。而丁渺帶領著第二支騎兵部隊從距離較遠處發動包抄,卻與同樣打算包抄的敵軍騎兵撞個正著。于是兩軍惡戰起來,將整個戰場向北面擴展了五里以上。
距離中軍不遠處,數十面皮鼓猛烈擂響,發出的聲音響徹天際。在鼓聲激勵之下,無數將士吶喊著,發起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陸遙極目眺望,每一處平野、草甸、小河、坡地,都已經布滿了激烈廝殺的將士。雙方的隊伍中都有大量騎兵,他們互相沖擊、攔截、滲透,很快就將原有的隊形打亂。兩軍犬牙交錯,纏斗到了一起。許多成建制的隊伍在帶隊軍官的叱喝聲中往來沖殺,而隊伍被打散的士卒則胡亂地奔跑著,彼此砍殺、糾纏,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敵我,互相砍殺了幾個回合之后,又開始共同對敵。
陸遙的戰馬突然有些暴躁地打了個響鼻,向前踏了幾步。他單手勒住韁繩,撥馬回到高處,繼續觀看。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
這是陸遙指揮過最大規模的戰斗。在大陵、在版橋,他都只是一名中級軍官,只需要接受軍令,前去殺死面前的敵人。即便是在祁縣首次承擔方面之任的時候,他的部下也不曾超過一千。而現在,在這篇群山環繞中的平原上,視野所及之處,數不勝數的士卒如同怒濤般拍擊往返,雙方投入的兵力合計將近一萬!
這是你死我活的、真正的戰場。沒有上帝視角,也沒有鼠標可以框選作戰單位,將士們的士氣和生命更沒有數字顯示。對戰局的判斷,依賴于指揮者的戰斗本能和瞬間決斷,而哪怕做出了正確的指揮,派遣出去傳達命令的騎士很有可能半途戰死…在這片戰場上,充斥著混亂和狂躁,哪怕是最天才的將領、做了最詳盡的準備,也不可能預料千變萬化的戰局會帶來怎樣的變化。
或許是為了壓抑自己內心深處的緊張感,陸遙忽然說了些什么。
話聲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難以聽清,于是邵續側過身,大聲問:“將軍有何吩咐?”
陸遙撥馬靠近幾步道:“適才薛彤問我,慕容龍城親自來下書,我們既然認出了他的身份,何不當場將其擒拿?那樣的話,也能夠一舉底定局勢,更少了許多變數。”
邵續搖頭道:“慕容龍城敢于如此,自有其憑藉。我們若將他擒拿,長史的安全又如何保證?萬一將賊寇們激怒,天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來。何況他不是已經…”
“話雖如此,老薛說的確有幾分道理,可我當時竟然完全沒有想到。”陸遙摸了摸下頜漸漸濃密的短須,笑了起來:“邵公,你沒發現么。這個慕容龍城,哈哈哈,無論背景、性格,與我頗有幾分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