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軍渡過沁水已經超過一個月,之前朝臣們擔心的事倒是沒有出現,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氣。民勇的戰力雖然一般,但到現在為止戰事頗為順利所以士氣很高。最初的廝殺都是戰兵完成的,在水師配合下,訓練有素的大隋精銳殺過沁水并不是太艱難。前期一直在為戰兵尤其吶喊的民勇在渡河之后逐漸參加了一些戰斗,雖然他們的素質依然算不得出彩,但畢竟裝備比叛軍要好的多。
打了一些勝仗之后,這些民勇的士氣越發高漲起來。叛軍的防線被一步一步壓縮,自信上來之后驍勇營也逐漸能獨當一面。
沁水是叛軍最大的天然屏障,但叛軍沒有水師是最大的弱點。
大隋的水師一直很低調,但其實力毋庸置疑。當年平滅南陳的時候,號稱天下第一的南陳水師在大隋水師面前也沒堅持多久。二十幾年前攻打商國,以水師著稱的商隊同樣在大隋水師的碾壓下毫無還手之力。
軍隊的強大,建立在國家實力之上。
大隋水師配置齊全,戰艦堅固,而且百年來已經形成了成熟的戰術。
渡過沁水,大軍進入河西道之后,幾乎每天都要打仗。叛軍的防線布置的很厚重,每一個村莊每一個堡寨都要去拼搶。李遠山讓手下將領們不斷的對叛軍士兵們施壓,告訴他們不抵抗也沒有活路。他們參加了叛軍對于朝廷來說就是罪不可恕,要想活,就只能拿起武器抵抗。
所以,一開始朝廷大軍的進展速度雖然不慢,但很少有叛軍主動投降的事發生。
對于這一點,隨軍的朝廷官員多有不解。他們實在想不明白,那些愚民為什么寧愿相信李遠山的鬼話,也不相信朝廷接連辦法的赦令。陛下在西征之前就下旨,所有放下兵器投降的叛軍士兵,只要沒有做過大惡都可以既往不咎。可這赦令頒布下去很久,叛軍竟是沒有多少人相信。
其實這也難怪,那些百姓雖然是迫不得已才從了賊,可這就和不得已去盜竊一樣,官府發個通告說只要主動自首就可以免罪,基本上小偷們也沒有相信的。
說到底,無外乎心里有鬼這四個字。
十一月,大軍攻克恒源,陛下在西北的七座行宮之一恒源行宮收復。雖然行宮里的東西早就被劫掠一空,但畢竟這是一場相對來說很鼓舞人心的勝利。駐守恒源的叛軍大將石磊率軍向西退卻四十里,在羊角山一線重新布防。
恒源行宮的規模并不大,也不似在襄州的廣陽宮那樣儲備豐厚。一個廣陽宮儲備的糧草甲械,就足夠裝備數萬大軍。
明顯瘦了不少的皇帝,拒絕了蘇不畏的攙扶自己走上恒源宮的石階。這才短短兩三年的光景,這座行宮已經面目全非。雖然這也是皇帝陛下第一次走進這里,但依然能感覺到這兩年來這座宮殿的敗落。
鋪著石板的院子里已經滿是荒草,沒有人打理,野草輕易的從石板縫隙里鉆出來,只用了一個春天就攻占了整個行宮。沒有人維護,房子破落的速度總是顯得那么驚人。本來漆成了朱紅色的宮墻,墻皮已經脫落的斑斑駁駁,而城墻上面還加了不少箭樓和瞭望塔,讓宮墻看起來不倫不類。
宮門外面排著拒馬,顯得更加蒼涼落魄。
皇帝踩著石階上的塵土和雜草,緩步往上面走。他不斷的往四周看,眼神里有一種淡淡的怒意。
這是他的行宮,代表著皇帝威嚴的地方,現在這里竟然成了馬廄,牲口圈!
他的視線停留在宮殿房頂上還沒來得及拔掉的一桿叛軍旗幟上,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起來。蘇不畏馬上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伸手指了指那旗子所在位置訓斥了幾句,幾個穿著錦衣的侍衛立刻跑過去,找梯子爬上房子將那旗子拔了。
大內侍衛處如今已經名存實亡,羅蔚然被皇帝趕出長安城之后,接替大內侍衛處職責的,是蘇不畏的暗侍衛。暗侍衛從暗處提到了明處,用的還是大內侍衛處的名義,但為了區別,現在人們都稱呼蘇不畏的人為錦衣校。
飛魚袍沒落,錦衣校跋扈。
“朕雖然沒有到過這里,但這院子就是朕的私宅。身為帝王,卻連自己的私宅都守不住,朕對不起列祖列宗。”
皇帝站在月臺上自言自語,嚇壞了身后跟著的一眾大臣。文臣武將跪下來一片,誰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就突然有了這等感慨。皇帝說他對不起列祖列宗,那么這些做臣子的就是罪不可恕了。
“陛下…”
蘇不畏張了張嘴,卻被皇帝阻止:“不用勸朕什么,朕只是自責。太祖立國,太宗創業,楊家人用了一百多年建造的強大帝國交到了朕的手里,朕卻沒有守好。這和你們無關,是朕自己的事。”
說無關,怎么會無關?
臣子們連忙叩首:“臣等死罪!”
“都起來吧。”
皇帝擺了擺手:“朕只是心有所感,你們沒必要這么戰戰兢兢。總得經歷些不順暢的事,才會讓人做事更加勤勉謹慎。沒有李遠山叛逆,朕也不會輕易整頓吏治。沒有叛軍肆虐,朕也不會看到百姓們的另一面。前人說破而后立,西北已經亂到根上,從頭治理就是了。只是由治轉亂容易,由亂轉安不容易。如今已經收復不少失地,你們現在應該想想,怎么讓百姓們順服,不再做賊!”
“臣等謹遵陛下教誨。”
眾人起身,亦步亦趨的跟在皇帝身后往前走。
“朕沒到西北之前,雖然痛恨李遠山謀逆叛亂。但何嘗不覺得此人有些心計有些膽魄?朕在長安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要正視這個對手。可是到了西北之后朕反而放輕松了許多,你們看看…”
皇帝伸手指了指四周:“就算是搶來的,不好好治理早晚還是要丟的。李遠山只知道掠奪而不知養民,怎么可能長久!”
這句話說完,立刻引來一片對李遠山的斥責咒罵,以及對皇帝的贊美。
皇帝站在行宮大殿前,抬起頭看了看那塊已經斑駁的匾額搖了搖頭:“把這匾額也摘了吧…做塊新的。破而后立,所有舊的沒用的都要剜掉,才能有新的…”
后面這句話,所有人都沒懂。
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靠坐在收拾出來的偏殿里,皇帝扯了扯錦被裹的更緊了些。西北的天氣讓他不適應,尤其是到了晚上,圍上兩層被子依然覺得不暖和。屋子里的燈火挑的很亮,但總會有照不到的角落,就好像皇帝的心里一樣。
蘇不畏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皇帝吃了藥,然后垂首站在一邊。
“藥渣子都處理好,不要讓人看到了。”
皇帝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吩咐了一聲,看了看面前從京城發過來的奏折微微皺眉。這些折子都是裴衍挑出來的,多是瑣事。朝廷現在最大的難題是平叛,至于某地大雪凍死了多少百姓,某地官員玩忽職守這樣的事,皇帝現在也沒什么心思處理。
“派個人回京城,告訴裴衍以后這樣的折子就不要再送過來了。萬里迢迢,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地方上有災情,地方官府賑濟就是,若是缺糧草物資,讓裴衍著戶部官員調撥。實在周轉不過來,就開倉。朕讓他們三個做輔政大臣,不是讓他們做驛差只會把折子往西北送。太子雖然年幼,但通事理,明得失,知大體,還有皇后指點,許多事他都可以自己拿主意。”
“太子和輔政大人們,也是擔心自己做的不好。”
蘇不畏垂首道:“奴婢安排人明兒一早就回去,將陛下的旨意告知太子殿下和三位輔政大臣。”
“嗯”
“朕人在西北,要看的不是這些折子…左前衛現在進兵到了何處?江南諸郡兵力調動如何?為什么一份折子都沒上來,派去的人好好問問裴衍,他是怎么篩選奏折的!”
“奴婢遵命。”
正說著,忽然外面有人求見。夜色已經深了,這個時候還有人進來顯然是急事。皇帝示意,蘇不畏連忙去開門。
門一打開風就往屋子里灌,吹的燭火一陣搖擺。
皇帝似乎有些不滿,側著頭看是誰這么晚了還要求進。
不多時蘇不畏回來,身后跟著的是右祤衛大將軍許孝恭和左武衛大將軍劉恩靜兩個人。看見他們兩個進來,皇帝的心不由自主的緊了一下。
“這么晚,可是有緊急軍務?”
他坐直了身子問。
“陛下…”
許孝恭和劉恩靜先行了禮,許孝恭抬起頭,小心翼翼的說道:“今兒從狼乳山那邊有人過來,跑了一個多月,穿過了叛軍占著的地方,死了幾個人才找到這里,帶來一個消息…”
“哦?”
皇帝忍不住笑了笑:“可死楊開給朕送來了什么好消息?朕知道他不容易,兵敗之后就地收攏敗兵,這兩年竟是硬生生收復了不少地方。沒有朝廷補給,沒有后勤支援,一支孤軍堅持到現在,難為他了。”
“不是…”
許孝恭猶豫了一下,聲音很低的說道:“旭郡王…戰沒…”
皇帝還笑著的表情逐漸凝固,握著茶杯的手僵硬在半空。
啪嗒一聲,茶杯從皇帝手里落下去,摔成了碎片。
“什么時候…”
“回陛下,是一個半月之前的事了。王爺為了配合朝廷大軍西征,親自下山勘察叛軍西大營的時候,被叛軍游騎發現,隨身的護衛全都戰死,王爺血戰到底…最終寡不敵眾…”
“朕知道了。”
皇帝擺了擺手:“你們下去吧…朕乏了。”
他緩緩的坐回去,將被子扯過來蓋好。
許孝恭和劉恩靜對視了一眼,起身準備離開。就在他們兩個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兩個人一驚,連忙回頭,只見坐在土炕上的皇帝已經咳的佝僂了身子,手里緊緊的抓著被角。
兩個人嚇了一跳,趕緊回去,才走了一步,就看見皇帝一口血噴了出來。
皇帝看了一眼嚇的面無血色的兩位大將軍,顫抖著手伸出去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今日這事,要是讓外面人知道了,朕誅你們九族。”
許孝恭和劉恩靜立刻跪下:“臣不敢…陛下,還是返回京城吧,龍體為重。”
皇帝緩緩的搖了搖頭:“要回去,但不是時候。朕本來打算著過幾日再給你們旨意,既然今天你們來了,朕索性就把事交待給你們。”
他看了蘇不畏一眼:“你出去吧。”
蘇不畏怔了一下,但還是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朕明日會派你們兩個帶兵向南,與左前衛羅耀圍攻殷破山的叛軍。但你們兩個取道向南之后,立刻帶兵返回長安城。朕已經調了長江水師段爭的船隊在沁水下游等著,不要露了行跡…”
皇帝從貼身處取出道密旨:“路上再看,記住,朕交給你們的差事,是保朕大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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