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陽道的位置有些特殊,以前有資格任總督的人,十個有十個不愿意到這個地方來。一條大河將南北分開,北面的西北三道氣候越往北越惡劣,到了山北道也就是大隋的最北端,和北遼地的十萬大山其實也不遠了。黃陽道南邊的四道,越往南越富庶,黃陽道毗鄰西北,每年還要照顧著黃牛河北邊的百姓,無異于加大了負擔,干的好了是正常,干不好了就會挨批。
能做總督的人,哪個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能去別的地方,誰還來這里做事。十年兢兢業業,也出不了什么耀目的政績。
所以黃陽道的百姓們也比較幸福,因為每一任總督都是皇帝費心思挑選出來的。人老成,性子穩,這樣的人在地方為官,百姓們終究會多得一些好處。
楊彥業也一樣,他骨子里就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人。在他看來皇帝既然將黃陽道交給了他,他就必須收拾好。
上任之初他就說過,到了這個地方做官只求做到平平穩穩這四個字足矣。楊彥業的能力毋庸置疑,不然也不會在沒有朝廷調撥人馬戍守的情況下,靠著民勇郡兵將北岸數十萬叛軍拒之門外。
雖然方解懷疑叛軍和羅耀早就有所勾連,叛軍不敢對黃陽道之內的欣口倉打主意。但叛軍要是過了河,不搶欣口倉難道還不能搶百姓?一旦叛軍過了河,黃陽道之內就會如被蝗災啃咬了一遍的莊稼地一樣。
這兩年來,楊彥業為了保住黃陽道百姓沒少費心思,本不到老態龍鐘的年紀,可頭發卻沒一根黑的了。
自從叛軍陳兵在黃牛河以北,這位總督大人以身作則,自減俸祿,還從自己府里將多余的糧食都捐出來,組織民勇。有總督大人先這樣做了,下面的官員們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照做。
可是現在,楊彥業已經維持不下去了。
羅耀逼著他送糧,故意派人和民勇郡兵起摩擦。前陣子羅耀手下那個文小刀,說什么幾個手下被民勇打死,帶著數百精騎闖進民勇大營,硬是抓了幾十個人當場砍了腦袋。憤怒的民勇將文小刀堵在大營里,劍拔弩張。若是不是楊彥業趕去的快,只怕真就打起來了。
楊彥業不是怕民勇們傷了左前衛的人,而是他知道文小刀肯定是有備而來。他只帶著幾百騎兵就敢闖營,一旦民勇們動手的話,必然有大批的左前衛精兵立刻撲上來。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在訓練和裝備上都遠不如左前衛的民勇。
可因為這件事,楊彥業知道自己背地里沒少被人罵窩囊廢。
民勇們心里有怨氣,他自責。當初他也和民勇們一樣,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著左前衛的人馬能來,分擔一些壓力。可是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盼來的,是一伙比叛軍還要惡毒還要冷酷的魔鬼。
其實到了現在,楊彥業也隱隱猜到羅耀要的是什么了。
羅耀在西南養兵,這件事朝廷都知道何況是他?可到底羅耀養了多少兵,只怕除了羅耀自己之外沒人知道。富庶的西南四道,常年養活四十萬大軍不成問題。如果羅耀的目的是欣口倉,那么只能說明羅耀在西南養兵的數量,已經龐大到西南四道都養不起。
他需要欣口倉里的糧食。
換了一身便衣,還略作裝飾過的楊彥業走進萬和樓之前,心里一直在考慮這些事。對方解,他略有耳聞。知道這個少年很了不得,小小年紀,演武院入試考九門優異,在皇帝平定怡親王叛亂中,這個少年又是功不可沒。這樣的人,將來必成大器。現在他主動來找自己,而且是私下里見面…楊彥業一直在心里翻來覆去的整理著措辭,到了門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居然有點緊張,所以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
一個在官場上混跡了幾十年的人,竟然會因為見一個后生而緊張?
方解比他還緊張,因為他知道和這位黃陽道總督大人的見面,一旦被羅耀知道,自己的計劃全盤就會崩潰。他對楊彥業這個人不了解,不知道自己準備好的說辭能不能打動他。而自己這個想法又太冒險,一旦實施起來,自己的后路基本上也就斷了。
這條后路,叫羅耀。
羅耀如果知道方解背后在籌謀的事,只怕即便是父子之情也挽救不了什么。而方解,似乎自始至終就沒打算靠著羅耀來達到某些目的。如果換做別人,或許會覺得自己的幸福就要了。有這樣一位權蓋一方的父親,以后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方解,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
而接下來,到底成敗與否。
都在談話中了。
方解見到楊彥業的時候,心里忍不住顫了一下。面前這位一身布衣走進來的老人,比遠遠看起來還要蒼老些。他沒有和楊彥業打過交道,甚至沒有交談過。但他曾經遠遠的看過這位總督大人一眼,印象頗深。
他的脊梁就好像常年被一座大山壓著似的,想挺都挺不起來。
他臉上的皺紋,深的好像黃牛河北邊西北大地上到處可以看見的溝壑。
“卑職方解,見過總督大人!”
方解收拾了一下心神,連忙俯身行禮。
楊彥業快走進步將方解攙住,不肯受他的禮:“方大人身為欽差,怎么能對老夫行禮?”
“卑職的差事已經做完了,所以已經不是欽差了。如今只是軍中從五品的游騎將軍,怎么能不行禮?”
方解退后一步,還是認認真真的將大禮行了。
楊彥業也沒再躲閃,笑了笑道:“久聞方大人的名字了,一直想著見見你這后起之秀,雖然老夫偏局在黃陽道,但你的名字在這里一樣如雷貫耳。”
方解客氣了幾句,請楊彥業上座。
兩個人寒暄過后同時陷入了沉默,然后又同時尷尬的笑了笑。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后站起來,對楊彥業抱了抱拳:“大人,既然您肯來,就說明對卑職還是有一些信任的,卑職感激不盡。所以我也不打算再繞什么彎子,也不想費盡心思的來找話說試探您的心思。”
他頓了一下道:“我是有事相求!”
楊彥業見他說的肅穆,坐直了身子說道:“方大人有話請講。”
方解往前走了幾步,挨著楊彥業的身子坐下來,壓低聲音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他刻意控制著自己的語速,盡力表達清楚每一句話的意思。而他面前這位經歷過無數風雨的總督大人,在聽完他的想法之后,還是忍不住驚訝的張大了嘴巴。
“都說…都說小方大人勇武果敢,今日我算是見識了!”
楊彥業嘆道:“這樣大膽的想法,老夫…老夫只怕是難以從命。這件事牽扯太大,一旦有什么閃失,老夫承受不起。這不止是幾萬人的生死性命,而是事關整個黃陽道百姓的生死…老夫殫精竭慮這么多年,就是為了能保一方平安。若是依著方大人的想法,固然可能扭轉局面,但太過冒險了些。”
方解預料到楊彥業是這樣的反應,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大人說的沒錯,這法子確實冒險,一旦有什么不妥,立刻就會讓黃陽道數百萬百姓淪入水深火熱。但大人,既然身為人臣,難道忘了最本分之事是什么?”
楊彥業微怒道:“似乎還不必小方大人來教我怎么做官!”
“大人!”
方解再次站起來深深一禮:“卑職實沒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事情到了現在,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卑職雖然年輕識淺,但也知道有些事躲避是躲不開的。大人想委曲求全,可這全真的能求來?”
“如今大人已經拿不出糧食了吧?”
方解抬起頭說道:“卑職索性將話說的再通透些,這些日子以來,卑職在左前衛軍中度日如年,眼睜睜看著幾十萬大軍將刀子沒有對準黃牛河北邊,而是調轉過來對著您和您手下的民勇…卑職每天夜里思考的都是如何解開這困局。黃陽道,欣口倉…是給叛軍,還是給羅耀,結局…相同嗎?”
說到這句的時候,楊彥業的臉色顯然變了一下。
“我知道大人還信不過我,或許還會以為我是羅耀派來試探大人的。”
方解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卑職敢問大人一句…您的奏折,可出的了惠陽城?無法向陛下奏明原委,難道就這樣等著?大人為黃陽道操勞已經白了頭發,就眼睜睜看著黃陽道最終還是難逃劫數?卑職的法子雖然行險,但最起碼,可以將消息遞出去。想要往京城送消息,只能過河。”
“河北有群狼,家中盤踞一虎,狼群之所以不敢過河,畏懼的便是這頭虎。但若是這頭虎將群狼惹急了,群狼未必就還能忍的下去。大人一心想將戰爭阻擋在黃牛河對面,不想讓百姓遭受兵禍之苦。可是這樣毫無作為,被動的等著…只怕大人心里懼怕的事,還是會發生。”
“羅耀要的是糧倉,不是黃陽道百姓。但叛軍一旦過河,要的就是全部。所以,羅耀必然不能坐視叛軍南下。現在咱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引狼與虎斗。然后趁機將消息送出去,等著朝廷想辦法解決。”
“我缺人手!”
方解鄭重道:“求大人成全!”
楊彥業的臉色不停變幻,沉吟了很久之后還是搖了搖頭。
他搖頭,方解的心沉到了谷底。
“明日我就要解散民勇了。”
楊彥業站起來,緩緩的舒了一口氣:“你說的沒錯,我現在連讓他們吃飽肚子都做不到,每天一頓干飯都是奢求,他們帶著一腔熱血而來,我卻只能給他們每人每天一碗能看見碗底的稀粥…做官做到這個份上,我也沒有臉面再見他們。”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飯菜,笑了笑道:“我是二品總督,說起來也近乎位極人臣,外人看來風光無限,權蓋一方,可我現在已經小家子氣到看著這飯菜都想打包帶走,錢糧都緊,府里除了正在長身子的孫兒,其他人十天都吃不上一回肉。呵呵,如果不介意,我就都帶走了。”
方解心里一酸,不知道該說什么。
“散了就散了吧。”
這位干瘦的老人夾了一塊熟肉放進嘴里,慢慢的咀嚼細細的品味:“原來肉這般好吃…怎么以前從沒有察覺?”
他只吃了一口,然后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民勇散了,自然就不歸我節制。他們要么各自返家,要么投奔別人。要是有一伙人因為心里憤恨,私自組織起來過河去找叛軍的麻煩,這事我也管不著了。”
“好吃!”
他又說了一遍,然后起身離開。
方解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眼前頓時一亮。他站直了身子,然后深深的拜了下去:“卑職,多謝大人成全!”
楊彥業一邊擺手一邊往外走:“我都說了,民勇解散之后做什么都不關我的事了,你謝我干嘛?我沒幫你什么,也幫不上你什么,不過…這席面我還是要帶走的。孫兒念叨著萬和樓的紅燒獅子頭已經念叨了月余,今兒我還得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