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俞和破關而出,到了藏經院中,諸位同門全都驚奇的盯著他,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出點什么不同之處。可俞和看起來,除了臉色略微紅潤之外,倒也和平時沒什么分別。
二師兄易歡伸手就來討要傳訊玉符,俞和訕訕一笑,拿了個小布囊出來,里面鼓鼓囊囊的,裝滿了新祭煉的符牌,幾位師兄師姐倒真的每人各取了數片收好。
云峰真人踱步而來,抬眼望了望了俞和的氣色,頷首道:“看來這七日靜修退火,倒是化去了一些自南海時留下的暗疴。不破不立,你這次自碎內丹雖然兇險,但卻也是成就了一場機緣。只是今后萬萬不可如此魯莽,若事不可為之,則避之,能屈能伸也是道家至理。”
俞和拱手應道:“弟子知道了。”
云峰真人擺手道:“既然還丹重結,你一身氣力滿盈,也正需找個地方好生磨煉圓熟。這便隨我去白骨劍冢吧。”
俞和一愣,他本還想歇息幾日,等問清了劍冢的情形,再做打算。可沒想到云峰真人竟是如此急切,才一出關,就又命他再去修行。
云峰真人也不與俞和多說,轉身就朝藏經院外走去。俞和一聳肩,只好緊緊跟上。背后的論劍殿諸弟子,盡都投來羨慕的眼光送行。
一路斜穿過了整座羅霄門庭,俞和真人徑自朝西峰而去。俞和本以為這去處既然叫作白骨劍冢,那肯定跟陵寢之類的有關,必是在山陰深處,可云峰真人卻不朝西峰山腳下走,反倒沿著小石徑,直朝西峰山頂處行去。
西方五行屬金,這羅霄西峰,也生得好似劍戟插天,行到半山,已看不到什么草樹之類,盡是嶙峋的灰白山巖,朝天穹筆直立起,山勢極是陡峭。
云峰真人卻也不御氣而行,只是手腳并用,扣住山壁上的石縫,朝山頂上攀去。俞和自然仿著師尊的作法,兩人一身真修,爬這山壁倒也不費勁,輕捷的好似猿猴,閃展騰挪之間,穿云破霧,就到了西峰山巔上。
朝下再一看,茫茫云海蓋住了山肩,頭頂不遠處,便是羅霄守山陣法大九衍降魔圈的其中一座浮空山嶺。有道手臂粗細的鐵鏈,從浮空山嶺上垂下,末端搭在西峰頂巔。這鐵鏈每隔幾丈,就系著一個鈴鐺,有山風吹過時,會發出連綿的輕響。
“從這里攀住鐵鏈上去,會見到守陣的師長,你把掌門鑒鋒師兄的手諭給他們看,他們便會引你去白骨劍冢中修行。”
俞和抬頭望了望,朝云峰真人拱手道:“弟子自會勇猛精進。”
可云峰真人一笑:“白骨劍冢的修行,可不是讓你對著泥雕木人流汗揮劍。想要有所進益,靠的是悟性和劍慧。先把你的隨身法劍給我吧,佩劍不可帶入劍冢中,否則會有異變。”
俞和心中雖奇,但也不好多問,依言招出了白蓮、赤鳶和破甲三口飛劍,交給云峰真人。心想那曜華仙劍自己喚也喚不出來,反正已合入劍匣,或當算不得飛劍了。
云峰真人揮出一道符箓,鎮住了三柄振振欲飛的靈劍,“等你出關,自來我處取回佩劍。切記,不可帶劍進入白骨劍冢,亦絕不可將白骨劍冢中的任何物事帶出。”
俞和點點頭道:“師尊,這白骨劍冢到底是什么所在?為何山門科儀中全未提及?”
云峰真人一笑:“此中玄妙,你去過便知。那劍冢中藏有近千精絕劍術,更有叩問劍心的試煉,若能心存恭敬之念,胸藏劍之銳意,自會讓你不虛此行。當知羅霄劍仙群譜中,凡入白骨劍冢參修一年以上者,大都最終成就一代劍道宗師。”
“師尊可曾進去修行過?”
云峰真人一擺手,“莫要多問,速速上去吧。”言畢轉身一縱,已朝山下飄然落去,眨眼間投入云海,不見了身影。
俞和一扁嘴,伸手攀住了鐵索,那些鈴鐺齊聲作響,伴著俞和緩緩朝浮空山嶺而去。
手腳并用的爬了足有一個時辰,這才翻身上了浮空山。俞和抬眼一望,果真有三位身披青袍的老者,并肩站在山邊,每個人身上劍氣勃發,戒備的瞪視著自己,當前一老者沉聲喝問道:“何人,來此何事?”
俞和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中回道:“十九代弟子俞和,參見諸位前輩師祖,弟子奉掌門之命,前來白骨劍冢修行。”
“哦?”那老者目現奇光,在俞和身上一轉,“可有掌門令印?”
俞和取出那卷皮紙,小心的雙手捧起,老者一招手,皮紙便飛入了他的手心。展開看完,那三位老者更是驚詫的看著俞和。
“俞和,你且過來說話。”當先的老者招手,俞和自然恭步走到三人面前,垂首肅立。
三位老者好像欣賞奇石盆栽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俞和好半晌,才開口道:“白骨劍冢修行十八個月,確是掌門親賜無疑。我們這便帶你過去,你身上可帶有劍器?”
俞和拱手道:“弟子隨身法劍已交托師尊保管,未敢帶來此地。”
“甚好。”那老者把皮紙摺攏,還給俞和道,“你隨我來吧。”
就看這老者縱身而起,俞和朝另外二位老者匆匆一揖,便緊隨其后。浮空山嶺并不算大,十息不到,轉過一片異常茂盛的榆樹,前面露出一道青銅鑄造的牌坊。
俞和一看這牌坊,心中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凡俗武將用的方天畫戟。青銅牌坊的每一處檐角,都銳利得好似刀刃劍鋒,牌坊上流轉著一重冷光,同寶劍上的寒芒一模一樣。牌坊上有四個大字:“云海沉金”,那筆跡狹長深邃,明顯是有人御劍雕刻的。特別最后那個“金”字的一撇一捺,左右大開大合,筆盡而勢不絕,似乎有一位絕代劍仙,把胸中醞釀一生的劍意,盡數在這兩筆中揮灑了出來。俞和遠遠望去,恍惚能看見有兩柄利劍,朝自己破空斜斬而來。
難怪山門科儀中所注的十二禁地中,并沒有白骨劍冢這一處,原來是竟藏在十二禁中第三禁的云海沉金之中,乃是一處禁中之禁。
云海沉金,是羅霄山門中的一處先輩劍仙埋骨葬劍的所在,能把遺蛻留在這里的,大凡都是離地仙境界僅僅一步之遙,但終其陽壽,也未能抱得玄珠的羅霄劍修。他們坐化之后,門中弟子便把遺骨放到了這山門最高的地方,意欲這些先輩離登臨天関已是極近,但卻終是功虧一簣。
青銅牌坊后面,是一大片沒有窗戶,門戶緊閉的灰白石廬。其間有片片仙霞流云,在徜徉徘徊著,虛空中有許多玄奧繁復的金色符箓生生滅滅。俞和隨著老者繞了幾轉,走到一座并不起眼的石廬前,那老者推開了爬滿藤蔓的沉重石門,先是對著里面的石室恭恭敬敬的俯身三拜,才邁步走了進去。
俞和不敢怠慢,扶冠整袍,也拜了三拜。
進了石室,里面并不寬敞,正面是一堵空蕩蕩的白灰石墻壁,上面用玄砂寫著老大一個“奠”字。石墻下面散落著許多紙錢、干花、殘燭、空酒壇子之類的物事。左右也是白灰石墻壁,但墻上布滿了一尺見方的孔洞,統共能有近百個之多,其中大都放著一尊陶瓷靈壇,壇口以符紙封住,可知這壇子中,盛的都是先輩劍修的骨灰。凡放了陶瓷靈壇的石孔下面,都插著一柄劍,劍身盡沒在石壁中,只剩個劍柄露在外面,劍柄上滿是塵土銹污。
俞和偷偷以神念一探,這石室中已沒有一絲靈炁殘存。無論是靈壇遺蛻、符紙還是那些石壁中的靈劍,全都死氣沉沉,真正是人在劍在,人亡劍亡,死去一了百了,萬事皆成空。
老者似乎嘆了嘆,徑直走到正面那堵寫著“奠”字的石墻前,口中念念有辭,伸指在墻壁上畫了一方符箓。就見那個“奠”字上,忽有道淡淡的火光一閃而沒,俞和聞到香燭之氣散開。
老者轉回身,對俞和道:“白骨劍冢就在這石壁后面,你且好自為之,萬萬不可逞強冒進。此處靈壇石室,在你修行之時石門不閉,你盡可自行出入,其余靈壇石室,你萬萬不可褻瀆。且在這十八個月內,你須得負責掃灑這間石室。牌坊左轉十步有木屋與靈泉,可飲食洗漱。但十八個月修行功滿之前,你不得離開這座浮空山。明白了么?”
俞和點點頭,“前輩師祖,弟子如何穿過這石壁,進白骨劍冢中去?”
“癡兒,你眼中看到是墻,用神念去望,可也是墻么?肉眼為光影所惑,心眼達觀真本。你修的這是什么劍道,還只懂得傻楞楞的篤信一雙肉眼所見?掌門真人這是昏了頭么,怎會許你白骨劍冢十八個月?可惜,可惜!”說罷那老者搖頭嘆氣,竟再不理會俞和,一臉失望的徑自走了。
俞和被這老者奚落的滿面窘色,可石室中便只剩了他一人,也只能自嘲的笑笑罷了。聚起神念朝那“奠”字石壁觀望,頓時看見石壁正中央下部有些虛浮朦朧,似乎有道僅供一人彎腰穿過的狹小門戶,開在那個“奠”字的正下方。
伸手去一碰那處的石壁,登時覺得全沒觸到實物,一只手掌便探入了石壁中,再縮手回來,手掌安然無恙。
俞和這才明白,石壁上原來是有一道障眼法,看起來是一堵完整的青石墻壁,但其實中間留有一道小門。方才那老者念咒畫符,估計便是開啟這小門的秘法訣竅。
“我俞和豈會讓你們看輕?這十八個月斷然不能白費了,俗話說勤能補拙,哪怕自己是真比別人魯鈍三分,我拼著不吃不睡,比別人多花十分的功夫心里,說什么也能練出一番成就下去!”
那老者臨走的幾句無意嘲諷,反倒激起了俞和一股子倔強脾氣,他深吸幾口氣,覺得胸腹發熱,便握緊了拳頭,低頭直沖進通向白骨劍冢的小石門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