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罡風,卷起地上的碎石和落葉,森然劍意將一干雜物都化作了鋒銳的利器,撞到西南角的一堵殘壁上,刻下數不清的狹長裂痕。
俞和定睛一望,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看到的青色人形會不會只是錯覺。西南面那堵殘壁似乎被大火燒過,墻面上一片焦黑,如今交錯著無數道裂痕,露出墻里青黑色的磚石。殘壁左近,有座一人高的青石假山,而墻頭上,又凌亂的飄著一大團青灰色的破布,這些都有可能被誤認作是依稀的人形。
神念蔓延而出,罩住了左近五丈方圓,可依舊察覺不出絲毫的異樣。
俞和長長的吸了口氣,從腰間玉牌中,摸出了一葫蘆自羅霄帶來的老酒,咕咚咕咚的猛灌了幾口。腹中像填進了一盆炭火,他喉頭抽動,打了個長長的酒嗝,一團酒氣沖出,仿佛把心中的惴惴之意,也吐出了不少。
屈指一彈手中的長劍,發出清越的長鳴,俞和伸手拂過秋水般的劍鋒,心中膽氣漸生。可當劍鋒上映出自己的面容時,俞和驟然瞪圓了眼睛,駭得三魂七魄齊飛。
就在他肩后頸側,分明有一張枯萎得如同朽木般的臉!
那面容,就像是把一張皺巴巴的黑色皮革,隨意的裹在一顆顱骨上,兩個眼眶中,垂著一對干癟的褐黃色肉球。鼻子和嘴巴處,只剩下兩小一大的三個黑漆漆的窟窿,從里面滲出不知是什么的一道暗紅色漿液,幾乎就要滴落到俞和的肩膀上。
俞和口中發出了一聲扭曲的驚呼,他像是一只被人猛踩痛了尾巴的野貓,弓著身子,朝前縱躍出去,破甲劍帶著凄厲的破風聲,朝身后亂刺。
可等他落到地面,背脊死死的抵住一道塌落的拱橋橋墩,在朝方才那邊看去,就見一位身穿素白斜襟廣袖道袍、灰須灰發,道稽高挽的老者,悠然站在俞和方才所立之處,一手伸出兩指,夾住了破甲劍的劍鋒,另一手分明拿著俞和的酒葫蘆晃了晃,把葫蘆口湊在鼻尖下嗅了口酒香氣,朝俞和微笑道:“如此好酒,小友不愿與老夫共飲么?”
俞和驚魂未定,哪敢答話,白蓮赤鳶雙劍齊出,交錯橫在身前,兩只眼睛緊盯著這個白袍老者。
可白袍老者卻又是輕輕一笑,酒葫蘆在他掌中上下一顛,就沖出一道清亮剔透的酒箭,落進了他的口中。這老者吞下老酒,閉目回味了一息,張口作歌唱道:
“高館張燈酒復清,
夜鐘殘月我獨醒,
只言問心堪求道,
再無故人欲送行。”
四句唱畢,輕輕一嘆,甩手將酒葫蘆和破甲劍朝地上一拋,白衣老者沖著俞和拱手作揖道:“小友可是名喚俞和?”
俞和見這老者仙風道骨,周身白袍一塵不染,繞體霞云浩正不邪,怎么看也是個名門正派的前輩宿老,絕不像是什么魔道中人。可方才劍鋒中映出的詭相也太過嚇人,俞和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人不可貌相,這老者十有八九乃是魔宗高手,只是作出一副樣子來迷惑人心。
但人家有禮有儀,俞和自覺身為名門大派的弟子,倒也不能失了禮數,于是招手將白蓮赤鳶雙劍收回身側,拱手施禮道:“正是在下,前輩有何指教?”
“果真是龍虎祥瑞護國真君俞大人當面,老夫敦頭山人士,姓馬,名無傷,乃是受人之托,在此等候俞大人到來。”
“馬前輩既然是等候在下,有何事還盼明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家尊上聽聞俞大人一劍斬滅大鎮國寺的萬佛說法大咒,對俞大人十分敬仰。老夫才疏學淺,卻亦習得拙陣一座,還盼俞大人不吝指點。不過大人切莫見怪,老夫與那些口是心非的和尚絕不類同,誠然對大人全無惡意。只是我家尊上亟盼親睹俞大人的風采,故設下此陣邀大人一試,你我點到為止,萬萬不可傷了和氣。若大人在陣中稍感疲累,只消喚聲‘馬老兒’,老夫自會撤去陣法。”
俞和嘴角一歪,心說果然如此。他招手攝來破甲劍,三道劍光化出,各占天地人三才位,結了一座小三家劍陣,對那白袍老者馬無傷拱手道:“前輩,請賜教!”
“恭請俞大人入陣!”那老者俯身一拜,伸手朝東南西北四方一指,踏腳輕輕一踏地面,只聽得地下深處有隆隆悶聲傳來,東南西北四正位,和馬無傷腳下,各騰著一道塵泥煙柱,似乎有五件頗為巨大的法器,從地底升起。
等塵灰略散,俞和只一看,登時眉頭倒豎,怒哼了一聲。
那白袍老者馬無傷腳下,踩著一尊二丈來高的白玉娃娃像,雕得圓頭圓腦圓肚腹,好似個彌勒佛一般,一腿曲,一腿伸的側坐著。這玉娃娃腹中,隱約約有團黑氣翻騰不休。
東方甲乙木位,升起一尊一丈八尺高的青木道人站像,雕得高冠廣袖,眉目如生,那道人臉上帶著笑容,手中拄著一根蟠頭木杖。
南方丙丁火位,升起的是一尊一丈九尺高的赤身莽漢像,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竟有幢幢火光罩體。雕得有幾分好似神話中的赤帝祝融,筋肉剛猛,蒲扇般的大手中,握著兩團熊熊烈焰,可臉上卻是一片木然,無喜無怒。
西方庚辛金位,升起的是一尊一丈七尺高的金甲兵士像,通身披掛著金鱗鎖環甲,頭上無盔,滿臉怒氣,須發皆張,手中操持著一桿精金長戈。
北方壬癸水位,升起的一尊一丈六尺高的抱瓶仙女像,通身剔透,發出淺藍色的冷光,似乎是用萬載玄冰雕成。這仙女顰眉做愁苦狀,面若泫然欲泣,懷中抱著一個長頸雙環圓瓶,瓶口波光閃閃,仿佛略一傾,便能灑出水來。
俞和只一看這五具陣器,便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他咬牙瞪視著白袍老者馬無傷,一個字一個字的寒聲說道:“你這是逆五行離神散魄煉尸陣。容昭皇后,四皇子周承云,都是閣下所害?”
“俞大人此話,有對也有錯。”那馬無傷手捋胡須道,“此陣本名為五行筑仙陣,乃是逆天改命,奪天地一點五行真炁,造化靈根的大妙法。逆五行離神散魄煉尸陣之名,不過是自詡正道修士強加的惡名而已。至于那容昭皇后和四皇子周承云,確是老夫施術,不過俞大人可是冤枉了馬某的一片好心。需知容昭娘娘和四皇子殿下,日日處心積慮,苦求跳出命數,尋一線仙緣。老夫以此無上法陣,替他們逆天改命,成就神通,卻怎是害了他們?”
“信口胡言!”俞和伸手點指著馬無傷,破甲劍化作白光一縷,從地上躍起,三口飛劍齊聲長鳴,“逆天改命是不錯,經此陣法,化生為死,魂魄離散,身作他人尸傀。如此仙緣,試問誰會去求?”
“求與不求,非俞大人一言而斷。那容昭娘娘禮拜三清道尊時,曾發下大宏愿,若能長生不死,一切皆可拋卻,區區神智魂魄,又有何不舍?老夫成人之美,俞大人還是莫要將那無妄之罪,強加老夫身上才是。這番大陣已起,恭請俞大人入陣試劍!”
說罷,那馬無傷一擺袖,身子竟沉入了白玉娃娃的頂門,白玉娃娃憑空一旋,又拔高了三丈,
俞和聽見頭頂有人念咒道:“天有陰陽,地有五行。吾令南方丙丁火火滅,西方庚辛金金缺,北方壬癸水水竭,中央戊已土上裂,六甲六乙暗鬼自出。東方青鬼,南方赤鬼,西方白鬼,北方黑鬼,中央黃鬼,天魂上升,地魄下藏,陣啟陰陽變,陣轉五行殤,三魂七魄齊飛揚。”
只見分立在東南西北四正位的陣偶上奇光流溢,齊齊一旋,木偶鎮住了西方庚辛金位,金偶鎮住了東方甲乙木位,火偶鎮住北方壬癸水位,水偶鎮住南方丙丁火位。這五方五行一逆轉,地下又傳來隆隆震響,四尊陣偶也是嗡嗡顫鳴不休。有四道一丈來高的光影人形,從陣偶上脫出,對著中央戊己土位躬身一拜,便作盤膝打坐的模樣,浮在半空中。
俞和猛聽見頭上風聲大作,好似有一件極沉重的巨大物事蓋頂砸落。他閃身一挪,就看這離神散魄煉尸大陣中央的地面,宛如被無形的隕石撞擊,深深的陷了下去。也不知下面本就有空洞,還是被陣法之力強破開了泥石,平地里顯出一個十丈方圓,深不見底的巨大土洞。朝洞中一朝,里面盡是一團漆黑,有絲絲灰色的煙氣浮起。
那四道光影人形朝地洞中一撲,便不見了蹤影。俞和恍惚聽見地洞中傳來了無數人說話、哭泣、祈禱的吵雜聲響,這紛亂的聲音,好似錐子一般的刺入耳膜,直達心神。俞和的識海中波瀾驟起,兩眼有些模糊,好似酩酊大醉一般,身子也搖晃了起來。
“哼!又是迷心亂神的把戲。”俞和冷哼了一聲,暗暗并齒一咬舌尖,劇痛傳來,眼前復明。就聽那地底傳來的吵雜人聲越來越響,地洞中灰氣噴涌如泉,有百多道黑影,從洞底飛出,聚作兩圈,繞著天上的鎮守中央戊己土的白玉娃娃回轉起來。
上一圈是三十六具沾滿泥土的薄木棺材,正合天罡之數,每具棺材都敗朽不堪,貼著黃紙朱砂符箓,棺蓋上下震動,似乎里面的尸首直欲破棺而出。
下二圈是七十二具以棕繩扎起的蘆葦草席,看起來里面也是裹著尸骸,席子上的泥土,摻合了不少糯米,也貼了符箓鎮住。
總共一百零八具尸骸,在俞和頭頂徐徐飛旋,這情形端是詭譎駭人,俞和不是沒見過死人,但他真沒見過如此多的尸骸,偏偏似乎每一具都被煉成了尸傀尸鬼,一面發出怪聲,一邊扭轉顫動著。俞和滿臉煞白,自覺膝蓋有些發軟。
可他越怕什么,便越來什么。
只聽那白玉娃娃腹中傳出一聲尖利嘶吼,叫的正是俞和的名字,那聲音,好似閻羅大殿門前點卯一般,讓人頭皮發麻。緩緩旋飛的棺木草席齊齊一頓,“蓬”的一聲大響,無數木屑和破爛的草梗紛紛洋洋落下。
一百零八具陰陽尸鬼,裹著惡臭的黑煙,朝俞和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