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周淳風一睜眼,就看面前坐了六個人,其中五人身穿各色道袍,臉上帶著皮革面罩,望不見是何容貌神情,唯有俞和笑盈盈的起身過來,在他臂彎里一攙,把周淳風扶了起來。
“殿下莫驚,這五位皆是供奉閣暗府的高人,其中有俞和師門長輩,還有指點我們逃離地宮殺陣的前輩,自然是友非敵。容昭皇后就在后面密室中,已有高人設法施救,殿下寬心,快快請坐。”
周淳風自然信得過俞和,聽他這樣說,便即放寬了心。“方才畫里沖出那光,好生古怪。撩得我眼睛一花,就昏死過去。”
俞和微微一笑:“那是俞和師門長輩考較在下的修為,全無惡意,殿下莫怪。”
周淳風恭恭敬敬的對著那五位真人拜道:“淳風得見神仙妙法,已是三生有幸。”
明素真人點了點頭,言語中頗有些贊許的味道:“六皇子如今卻比兩年前更具帝子風儀,已隱有先皇之相。”
“原來這位仙長還曾見過淳風。”周淳風臉上一紅,“昔年性子頑劣,不堪回首。”
明素真人道:“容昭娘娘身中邪術,我暗府承護衛大雍帝家之命,自當竭力救治,只是能否令皇后娘娘轉危為安,尚無把握。”
“既得高人救治,母后她自會疴祛無虞。”
“四皇子也在暗府之中,只是他亦被邪術所攝,我們暫將他鎮在小洞天法境中。”明素真人說道此處,忽然把頭微微一側:“無央禪師出來了,待他自來分說吧。”
也沒聽見腳步聲響,就看后面轉出一個黑瘦的和尚。這和尚身穿一套灰麻布的寬僧衣,腰系玄布寬帶,黑黝黝的手臂、胸膛和小腿俱袒露著。他身子雖瘦,卻看不見半分贅肉,通身骨骼筋肉雄健異常,血絡盤如烏藤,好似凡俗寺廟中的護寺武僧一般。和尚頭頂和頜下蓄著半寸長的短須發,做灰白色,一對眸子甚是奇異,左目有層瑩瑩的金光,右目有層湛湛的白光,眼光掃過,一溫一寒宛如日月交替。
這黑瘦和尚胸前掛著一串念珠,看起來是以骨質琢磨而成,顆顆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每一顆骨珠上,都雕著意義不明的梵文符號,卻不知是什么異獸的骨骼,能磨成這樣大小的十八顆骨珠。
黑瘦和尚光著一雙腳,他每一步落下,都離地二寸,隱約約有道灰色的九品蓮臺虛影,承托著他的一雙赤足。
俞和只一看這黑瘦僧人,心中就沒來由的一緊。這位僧人步步走近,而他卻根本感受不到一絲生氣,仿佛黑瘦僧人行走在另一個世界中,只是有道虛影投射在他的面前。俞和閉目以神念去望,登時吃了一驚。在他識海中浮現出來的,并非是一具人形,而是一尊百丈高的灰色古佛座像,此佛腦后一道太陽火輪和一道太陰月輪放出明光萬幢,身有三頭六臂,三道面相皆不喜不嗔,六只手臂各持一件法器,結跏盤坐在九品黑蓮臺上,正緩緩朝他飛來。
黑瘦和尚一走進大屋正堂,五位真人便一齊站起,舉手作揖道:“恭迎無央禪師法駕。”
那和尚展顏一笑,合什道:“坐。”
和尚這笑容顯出,俞和識海中的那尊佛像,剎那間變成了白玉色,三道面孔一齊露出莊嚴的微笑來,天降飛花,地涌金蓮,令俞和無端的感受到一股大喜樂,在心中彌漫開來。
六皇子周淳風一看這黑瘦僧人,便知這位無央禪師,就是將銀錠捏成觀音菩薩像交給容昭皇后的那位怪僧人,他搶步走到這和尚面前,抱拳道:“大師,淳風求您慈悲,救我母后和皇兄。”
無央禪師看了看周淳風,腳下退了半步,垂目說了一個字:“難。”
雖然這和尚只吐出了一個字,但他開聲講話之時,卻剎那間異相大生。這一字音起,便有隱約約的鐘聲、木魚聲、誦經聲從天外傳來。這一字音止,又聲息盡斂。仿佛這無央禪師,是站在一座有數百僧人齊聲誦經的大殿中央說話一般。
五位真人對這異相倒似是習以為常,明素真人拱手道:“以大師之能,亦破不去那區區煉尸邪術?”
“大涅缽盂。”這無央禪師開口說了四個字,異相又顯。可他一說完,就自去左邊的太師椅坐了,垂頭閉目,雙手合在臍下,好似入定去了。
無央禪師出來,一共只說了五個字,后面這四個字似乎是一件法器的名字,聽的周淳風與俞和迷惑不解。兩人望向明素真人,可明素真人卻看了看章炎真人。
懷中抱劍的章炎真人把眼睛睜開了一線,寒聲對俞和與周淳風道:“我家師兄一向惜言如金,他話中之意,是說當下解不開邪法,非要一件名喚‘大涅缽盂’的法寶,才能救回皇后與四皇子。”
“大涅缽盂?”俞和問道,“章炎師伯,此寶現在何處?”
章炎真人沒有答話,只看了看無央禪師。無央禪師睜開雙眼,朝大鎮國寺的方向撇了一眼,便又閉目不語。
章炎真人就算不說,俞和也猜到了無央禪師的意思:“此寶在大鎮國寺中。”
周淳風伸手拉住俞和的手臂,“俞兄,我們快去大鎮國寺借寶救人!”
俞和想了想,對無央禪師一拜道:“大師,小子可否去探望容昭皇后?我師妹寧青凌,可同皇后娘娘現在一起?”
無央禪師不言不動。明素真人道:“她們二人就在后屋,你們自可去見。四皇子周承云卻在德云小洞天中鎮壓,他三魂七魄沉寂,人如死體,不見也罷。”
張真人撩袍站起身來,“我帶你們去后屋探望吧。”
明素真人點點頭:“合該如此。”
于是俞和對著正堂中諸位真人團團一揖,隨著張真人轉到后堂去,周淳風自是急忙跟在他們身后。
沿著正堂后面的木廊走出幾步,張真人推開了左邊一扇木門,屋子里面布置做尋常人家的樣子,放置著簡單的木質桌椅屏風。里間有張桃木軟榻,容昭皇后蓋著宮中的錦緞棉被,閉目躺著。木榻上懸著一個銀鈴鐺,每隔數息,就自行響一聲。枕邊有個小小的紫玉扣蓋鏤花香爐,里面不知填的是什么香料,正散出裊裊的藥材香氣。
寧青凌坐在床邊,呆呆的望著南墻上的窗戶。
木門一響,她的眼神就轉了過來,看到隨著張真人進屋來的俞和與周淳風。
“師兄!”寧青凌幾乎是從床邊躍起,朝屋門口縱身而來,等她撲到俞和面前,忽然又覺得不好張臂去抱,臉上一紅,生生頓住了腳,“你果然尋來這里了。昨夜你倆走后不久,那四皇子便現身在寢宮中。也不知為何,他竟然練成了一身神通道行,很是厲害,青凌斗他不過,險些讓他擒住。幸好無央禪師趕來,一掌鎮壓了四皇子,帶著娘娘與我,藏到此處。”
俞和低頭道:“師兄照護不周,讓師妹受苦了,幸得暗府高人相救,不然師兄我真要急煞了。與四皇子爭斗你可受傷?容昭娘娘現在又是如何情形?”
寧青凌道:“我自然無恙,娘娘得了無央禪師以佛門秘法救治,雖然此刻未醒,但已然好轉了。只是不知如何才能醒來。”
“大師已然言明,要去鎮國寺借一件寶物,才能盡除邪法,喚甦神魂。”
六皇子周淳風已快步走到了木榻前蹲下,只見容昭皇后依然雙目緊閉,但臉色尚算紅潤,鼻息悠長,似在酣睡。他握住了容昭皇后的手掌,發現皇后娘娘脈搏平實而緩慢,只是掌心有些微涼。
“我在此只是助拳,不打算常駐京城,倒也無所謂被人識出面目。”張真人伸手取下了面罩。
“師妹,這位是我入羅霄前的授業恩師,懷玉山左真觀觀主,你喚張師伯就是。”
“原來師兄還有長輩在暗府執事。”寧青凌對著張真人欠身萬福,“師伯在上,師侄青凌有禮了。”
“免禮,免禮。”張真人指著寧青凌腰間的黃玉六孔笛道:“寧師侄,可否借你笛子一看?”
寧青凌一愣,還是解下了黃玉笛,雙手捧給了張真人,張真人斜拈著玉笛,透過第二孔朝笛管中看了看,便將玉笛還給了寧青凌:“你與越寒仙門的廣蕓仙子如何稱呼?”
俞和與寧青凌都是一愣,寧青凌道:“回師伯的問話,師侄的授業恩師法號廣蕓,不過我卻從未聽她說起過越寒仙門。自打師侄懂事起,便隨師尊住在南海海邊,不曾離開。”
“她果然是不愿在提起越寒仙門了。”張真人嘆了口氣,“以她性子,也應是如此。廣蕓仙子如今還在南海居住嗎?”
“恒鼎園被紅砂島的修士打上門來之后,師尊便覺得南海亦不太平,命我拜入羅霄山門,她便去云游,尋找清凈福地了。”
“紅塵世上紛紛擾擾,哪里有真正的清凈福地。她可說起游向何處?”
“只說是去西南或西北,教我在羅霄潛心修行,等她傳訊。”寧青凌搖了搖頭,神色黯然,“師伯與我師尊乃是舊識?”
張真人一笑:“六孔九弦芳菲盡,碧霄一闋海山吟。你師尊當年也是名震九州的絕世女仙,只是后來歷經挫折,道行折損,許多年沒聽到她的音訊了。若說有舊,外面那幾位中,可至少有一半,當年對你師尊傾慕有加。”
俞和嘿嘿一笑:“師傅也是其中之一吧。”
張真人揮手在俞和腦門上拍了一記,笑罵道:“少來消遣你師傅,我這副面相,當年還入得了廣蕓仙子的眼?”
“看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俞和抱頭而逃,嘴上卻沒饒過張真人,惹得寧青凌抿嘴一笑。
“若是廣蕓仙子還在南海,這消息傳開了,不知多少隱世高道,要飛奔向南海去尋芳蹤。話說這涼厚子當真可惡,暗地里指示龍門道四處作惡,他倒不怕降下一道天劫將他劈成飛灰。”
“師傅,那供奉閣外閣,與在揚州和南海作惡的龍門道,其間究竟有什么隱情?”
“說來都是人心貪欲所致!”張真人看了一眼周淳風,見六皇子也側耳聽著,“此中緣由,六殿下知了,當不可再傳于他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