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你入我羅霄劍門多久了?”
“回稟掌門師伯,弟子去年初春得宗華掌院賜下仙緣,入門修行一年多了。”
“一年多,能有此修為倒也難得。”
“皆是座師云峰真人悉心教誨之功。”
才短短幾句應答,俞和覺得自己腋下就已經有些汗濕。這鑒鋒真人雖看起來眉目清肅,生得好似個私塾先生一般,但終究是一派掌門,執掌羅霄劍門偌大的門庭,自有萬般威儀。隨意的那么一坐,面上不嗔不笑,語氣不喜不怒,雙目眼神深遠,俞和就覺得一股如山如岳的氣勢罩定了自己,整個人緊繃繃的,一動也不敢動。
“此時喚你過來,是宗華師弟薦你做我隨侍弟子,你可愿意?”
“弟子惶恐,愿侍奉掌門真人左右。”
“甚好,左近倒無甚事務遣你去辦。不過下月中秋之時,揚州府有拜月祈福法會,供奉閣廣邀諸門前去觀禮,你到時隨我赴會。”
“弟子遵命。”
鑒鋒真人擺擺手道:“若無他事,你自去清修吧,隨侍弟子雜務頗多,但也不可落下修行,我如有事喚你,自會傳信于你。”
俞和恭聲應諾,再叩拜之后,退步出了三清殿。直到出了殿門,將兩道清漆木門輕輕合攏,這才覺得渾身一松,長出了口氣。
來時心里惴惴不安,翻來覆去的,想了許多鑒鋒真人可能發問的情形,還一一打好了腹稿,以便應對,可結果鑒鋒真人只是寥寥幾句,就命他自去修煉,俞和很有些意外。好在回想這次拜見掌門真人,言語行止之中也沒什么紕漏,出來時偷看鑒鋒真人面色如常,只是坐在那悠然飲茶,所以俞和心中的不安稍減。
一路回到自己東峰的小院,初幾天中,還每每思量此事,可總也不見鑒鋒真人傳訊召他,到后來,俞和也就漸漸淡然了,依舊是每天習劍吐納,生活如常。
只是有執掃弟子偷偷同俞和說,他任掌門隨侍弟子的事情,在門中眾弟子之間傳開,暗地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許多弟子偷偷議論,說這俞和何德何能,居然一入門中,就成了偏殿執事,轉過年頭居然升任了掌門隨侍,言語之中盡是冷嘲熱諷,說得甚為難聽。
俞和聽了執掃弟子的話,眉頭大皺,心道無論這偏殿執事還是掌門隨侍的位子,都不是自己擺弄心思鉆營得來的,宗華真人莫名的安排,讓他也十分惶恐。如今聽說有旁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俞和心中好生窒悶。可俞和也沒辦法,他總不能去找宗華真人,說要推辭掌門隨侍,那未免顯得自己不識抬舉,到時徒然惹得宗華真人與鑒鋒真人對自己腹誹,今后在門中如何相處?
于是俞和也只能裝作全然不知別人在背后說的嘲諷言辭,但每每見到同門,俞和總覺得別人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怪異,讓他周身不自在,恨不能抓住每個人都細細分說一通。
俞和只盼是自己心生暗鬼,肚里長嘆不休,硬著頭皮強裝無事,低頭疾行。每日藏經院早課一畢,盡量不與旁人交道,逃也似的奔回東峰,要么閉門打坐不出,要么找個無人處獨自飲酒練劍。
諸事紛擾,俞和就當它是身外風雨,自顧悶頭修煉,時間一晃而過,中秋將近,鑒鋒真人遣人送來了一套錦緞道袍。俞和試穿在身上,這道袍十分合身,而且不知藏著什么法術,走動間自有霞光云氣隨身,纖塵不染,袍袖上刺繡的青竹紋飾搖搖擺擺,乍眼望去猶如山后那片竹海似得。
到了八月十三,鑒鋒真人這才傳訊來喚,囑俞和明日一早收拾妥貼,便來三清殿等候,辰時啟程去揚州府觀禮。
第二日俞和也沒敢穿著這錦緞道袍去早課,還是一身尋常布衣道褂,等早課一結束,他急忙又趕回東峰去更衣,一路上展開七步云真篇提氣疾行,到了自己屋里,手忙腳亂的脫下布衣,換上錦袍,將一應衣著物事拾掇妥貼,還故意找了條眾弟子不常走的遠路,朝三清殿去了。
一進三清殿門,就看見鑒鋒真人已經在那等候,一身月白色的絲綢道袍,繡滿了銀線云紋,頭上月白青云冠,腳下月白踏云履,發髻上插著碧玉如意簪,腰間一塊純凈得好似晴空般的藍玉環佩,發出溫潤的熒光。一口通身雪白的玉鞘玉柄三尺長劍,抱在懷中。
“來了?這便出發吧。”
鑒鋒真人看俞和氣喘吁吁的趕到,面上也沒什么表情,抬眼上下略掃了一下俞和周身,便招手喚他過來。
也不見鑒鋒真人作法,自他腳下便冉冉升起一畝地見方的彩云,云氣翻翻滾滾,化作一架七彩白玉金輿車,車上鑲著金龍鱗、銀龍鱗、朱鳥翎、避塵珠、辟火珠、避水珠、辟邪珠、夜明珠等諸般奇珍,赤金車輿角上掛著四只斗大的古銅鸞鈴,車輿前正中高懸一盞玲瓏火玉風燈,里面有一團金光耀目,車輿下掛著一口無鞘長劍,不似金鐵,色如墨竹。也不見有馬拉車,鑒鋒真人手一指,車自然浮升欲趨。
俞和縱身一躍,上了彩云,垂首侍立云車一旁,鑒鋒真人點點頭,在赤金車輿下端坐,將手一擺,那云車沒有絲毫震顫,七彩仙光盤繞,倏地直入高天。古銅鸞鈴叮當作響,好似瓊宵仙樂。
才半柱線香的光景,云車就向東面飛出了大九衍降魔圈,左近天上的云氣撲面,卻被車外環繞的仙光攪散,俞和站在車邊,看腳下山河飛掠而過,耳畔竟連一絲風聲都聽不見。
鑒鋒真人只是目視前方,俞和也不好開口說話。云車一路疾馳,直向東面飛了約有一頓飯功夫,鑒鋒真人忽開口道:“凡俗地界,倒不好驚世駭俗,我們這便收了車架,御氣下去。此次觀禮,揚州修真門派群集,你一言一行皆需謹慎思量,莫要落了我羅霄劍門的聲威,亦不要魯莽惹是生非。”
“掌門法旨,弟子銘記在心。”俞和連忙作揖應諾。
鑒鋒真人手訣一引,七彩白玉金輿車復化作一片云霧,收入他袖中不見。鑒鋒真人在前,俞和隨侍身后,兩人踏空而行,直落在揚州州治壽陽城城東供奉閣的前院邀仙臺上。
腳尖方踏上邀仙臺的青石地面,周圍人影一晃,上來數十個身穿紫色錦袍的老者,當先一人大笑迎來。這人頭戴烏紗冠,腰懸金玉龍紋印璽,身材削瘦,面露笑容,正是揚州府供奉閣的大供奉之一:坤松散人李寅知。
俞和在春分試劍上見過這李寅知,當時宗華真人邀他一同運轉五行劍陣試劍俞和。俞和心中知道,這位揚州府供奉閣的李寅知大供奉一身道行劍術深湛,實不在門中掌院宿老之下。
“我說方才屋檐邊有幾只喜鵲鳴個不休,果然是鑒鋒掌門師兄大駕親臨,快請到蓬萊廳用茶,那通辰道宗的東陽真人早就來了,還有丹崖派的洪老道、寒碧峰的若曦仙子、云居山的永貞大師等等老朋友都在里面煮茶論道,連崆峒的圓圓子這次都抽空來了,我們可是有快一甲子未見著他了吧。加上我們供奉閣張老、劉老和許老,十幾位老伙計們可都在里面等著你來!”
“如此說來,我倒是來得遲了,告罪告罪!”鑒鋒真人伸手握住李寅知的手掌,朗聲大笑,又與李寅知同來的一干錦袍老者一一見過禮,這才同李寅知并肩舉步,沿著邀仙臺一側的臺階而下,朝供奉閣中回廊而去。
“鑒鋒師兄把俞小哥兒也帶來了?”走出幾步,李寅知忽回頭看了看俞和,含笑點頭。
俞和趕忙低頭作揖,鑒鋒真人笑道:“年輕人帶出來走動走動,多見識世面,拜會一下各門師長。”
李寅知連聲稱是,略帶深意的又回頭看了一眼俞和:“聽說俞小哥兒上次在牡山坳,可是好生威風了一回。”
俞和剛想謙虛幾句,鑒鋒真人伸手攬住李寅知的肩頭:“小輩們歷練手腳而已,有什么威風可講。”
兩人腳下加快,穿過重重園林回廊,一路上有許多身穿各色道袍的青年男女,或拿著種種法事用具行走,或在修整花木,見到李寅知和鑒鋒真人一行人,全都立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伏地叩拜,待得一行人走得不見了,才敢起身來。
沿了回廊走過了三重庭苑,前面是一座琉璃鑲嵌的圓拱門,門中有一層用金絲穿著翠玉鱗片結綴而成的門簾,李寅知伸手一撩翠玉門簾,鑒鋒真人踏步走進了圓拱門。
俞和跟在后面,剛要踏進門去,忽然一愣,眼前根本看不到門后究竟是什么景象,全是一團白蒙蒙的云霧,而鑒鋒真人的身形,就消失在云霧之中。
李寅知見俞和一只腳懸在半空中發呆,大笑道:“俞小哥兒沒來過我們供奉閣的華池小洞天吧,仙家福地怎能建在這壽陽城凡俗之地中?雖比不得你們羅霄劍門的升真元化大洞天勝境,卻也別有一番妙處!”
說罷伸手攬住俞和的右臂,拉著他一同踏進圓拱門。
在云霧中朝前走了七步,眼前突然天光一開,有仙樂繞耳,有異香撲鼻,俞和這放眼一看,登時又呆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