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半山報出的這三重身份,一時間讓見多了大風大浪的司馬文馳老先生都愣住了。
昆侖仙宗太乙堂的弟子也就罷了,雖然昆侖和終南乃是齊名的九州道門大宗,但老先生既然有門道兒為司馬晨求來仙緣,那么道門大宗的弟子在他眼里也并不十分稀奇。可“涼州府供奉執事”這重身份,那就不能不讓老先生的神情為之一凜了。
在凡俗中,司馬文馳老先生就是這西北朔城一帶的土皇帝,他若是跺一跺腳,整個落雁口都得晃三晃搖三搖。但涼州府供奉閣的執事仙師,尤其還是專門負責監察朔城的執事仙師,那可就是坐在他這位土皇帝頭頂云端上的神仙人物了。
雖然道門供奉閣嚴守仙凡科儀,絕不會輕易插手凡俗中的瑣事,派出的執事弟子只能是潛藏高天之上俯瞰蒼生,不受法諭不得出手,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妨害了大雍氣運,或者有赤胡國的奇人異士橫跨大漠而來,那這些供奉閣執事仙師就會顯身出來,以雷霆手段將作亂之人抹殺。
司馬文馳老生曾有幸隨西北督軍大帥一起拜見過涼州府供奉閣的六位大執事,也知道供奉閣專門派出了一名得力的執事弟子,負責鎮守落雁口,監察朔城諸事,但老先生卻從未見過這位執事仙師的真面目。
對于生性磊落的司馬文馳老先生來說,他其實全然不介意天上有只眼睛一直盯著朔城內外的風吹草動。老先生一輩子俠骨錚錚、嫉惡如仇,恪守著武林正道的規矩,而且他治家嚴謹,司馬大宅里的人從不敢去攙和那些齷蹉腌臜的事情。所以老先生認為,與其說那位供奉閣執事是在監察朔城,倒不如說是在暗中助他守護著這片繁榮的城鎮。司馬家絕不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來,老先生也就從不擔心供奉閣的仙師會對他不利,而那些凡俗中人插不上手的暗局,還有他司馬文馳擋不住的赤胡飛天奇人,自然由得供奉閣執事仙師替他料理妥當。
所以這時聽到杜半山自報家門,司馬文馳老先生登時強壓下了滿腔怒氣,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站在司馬雁身邊的年輕黃袍道人。
可再等杜半山報出他的第三重身份,老先生的視線一下子就挪到了司馬雁的身上。他好似從未看見過自己的這位小女兒一般,那目光再也轉不開來。
司馬雁被父親望得渾身不自在,她垂下頭,漲紅了臉,囁嚅的道:“爹爹…”
“杜執事有禮了。”司馬文馳老先生收斂目光,沖著杜半山一抱拳,恭聲問道:“老頭子眼耳昏花,未曾聽得真切,方才執事大人可是講說,你乃是雁兒的同門師兄?”
杜半山豎單掌作揖道:“不錯,司馬雁師妹已是我昆侖仙宗太乙堂的真傳弟子,名諱早錄在瑤池群仙譜上。我太乙堂尊師法號‘地印’,為我昆侖仙宗三十六位坐堂上長老之一。我與司馬雁師妹俱在太乙堂下修行,共聆地印師尊講昆侖全真至妙大道,確是同門師兄妹。”
司馬文馳老先生長長的吐了口氣,他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有驚、有喜、亦有怒。司馬雁緊緊攥著衣角,低聲道:“雁兒知錯了,此事原不該瞞著爹爹的。”
老先生緩緩的搖了搖頭,沉聲問道:“你修道幾年了?”
“女兒十年前遇見了地印師尊,但因我的隱靈根直到三年前才盡 顯化,所以真正修道煉氣只有兩年多些。”司馬雁不敢抬頭,小聲的答話道,“因為師尊閉入死關,所以如今是杜師兄代師授藝。”
“你娘親知道此事么?”
“娘是知道的。只是因為那遼東田家的事情,所以女兒一直沒敢對爹爹說。”司馬雁的袖角,此時已被她揉得脫出了線頭。
“糊涂!”司馬文馳喝斥了一聲,但他老人家的臉上卻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意與驕傲,“你得了仙緣,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事,為什么要瞞著我?爹爹若知道你已拜入昆侖仙門,哪里還會去讓你跟田家結親?你堂堂昆侖仙宗的真傳弟子,豈是那老田家的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待我回宅子里去,立馬把他們的彩禮原封不動的送回遼東,那田老兒若是知道你在昆侖仙宗修道,料想他也發作不得,換個女兒嫁到我們司馬家來,也是一樣!”
司馬雁眼睛一亮,滿臉喜氣的抬起頭來,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杜半山,雙頰上飛起一片紅霞。
杜半山看不到自家師妹的小神態,可對面的司馬文馳可是瞅了個真切,老頭子心思一轉,立時明白了女兒的心思,再看杜半山時,文馳老先生的眼神里,已然多了幾分親近。
本來二兒子莫名其妙的失了靈根,老頭子就覺得好似一腳踏空,墜下了懸崖,心里火燒火燎的,憋著一口氣無處可撒。可不成想峰回路轉,自家小女兒居然也修了道,而且還是昆侖仙宗的真傳弟子,這可比司馬晨那區區一個終南仙宗外門弟子的名分,要強出了不知多少。
再加上這位奉命監察朔城的涼州府供奉閣執事杜半山仙師,他竟然是小女兒的同門師兄,而且看起來兩人的關系甚為密切。司馬文馳老先生雖然不知道杜半山此人品性如何,但自家女兒的眼光心智,老爺子那是清楚的很。
這一遭喜從天降,樂得司馬文馳老先生倒把家里攤臥在床的司馬晨,給忘在了腦后。
揭開司馬雁乃是昆侖仙宗真傳弟子的身份,杜半山料定了司馬文馳老先生肯定會是非常高興的,不過關于那司馬晨的事情,還是不得不解釋一番,免得人家心中存疑。
他朝著司馬老爺子一點頭道:“司馬大俠,昨夜顯身喝退令郎司馬晨的人,的確是在下。但那司馬晨靈根遭人拔除,卻并非是杜半山所為。一來昆侖、終南兩宗皆為道門正宗,源出一脈,萬萬年來守望相助、同氣連枝,我身為昆侖弟子,嚴守門規,絕不會對令郎下手;二來依老先生方才所說的情形,從生人肉身中拔除靈根而不斷其心脈,再隔空震碎終南仙宗的傳訊玉符,以杜半山眼下的修為道行,自問根本做不到這兩點。尤其是隔空震碎終南傳訊玉符,殊為不易,只有終南仙宗門下的還丹大圓滿修士親自出手,或還可能辦得到。”
聽杜半山這么一說,司馬文馳老先生轉念又想到自己那遭逢劫 的二兒子。他神色轉黯,皺眉問道:“以杜執事所言,晨兒是毀在他終南仙宗的師長手里?”
“杜某不明真相,不敢妄測。”杜半山一臉慎重的道,“昨晚的情形,恐怕是遠超司馬大俠和師妹所能想象,連杜某也被人以大神通鎮壓住,封閉了五感神識,聞不著外事。杜某唯一知道的,便是昨夜定然有高人顯身,而且說不定還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斗法。時至當下,這朔城周遭百里的天地元炁依舊稀薄無比,尚不足往日的一成。由此大異象可知,昨夜降臨此地的高人,只怕其修為已然是通天徹地。”
“莫非有杜執事所說的‘還丹大圓滿’仙師來過朔城?”
杜半山搖了搖頭道:“我家師尊地印真人,閉關之前便是還丹九轉大圓滿之境,而且尊師已將還丹圓滿之功苦心修持了十甲子年月,是堪堪要證得玄珠道果的高道真修。但我卻以為,即便是家師親臨與人斗法,也不可能引得動如此異象。這來過朔城的道門高手,恐怕已然修成了陸地神仙。”
“陸地神仙!”司馬文馳老先生極盡想象,可也理解不了道門玄珠之上的神仙境界。對于他一個凡俗武林高手來說,還丹修士已是了不得的高人,而那還丹九轉大圓滿修士,更是不可思議的蓋世奇人,而猶在還丹九轉大圓滿之上的修士,又會是哪般情形?莫非當真如神話故事里面的天宮神將那般,只一瞪眼吐氣就震得天崩地裂,伸手一抓便使得群星隕落么?
杜半山也是點到即止,不敢亂說。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口唇前,輕聲道:“司馬大俠,朔城必隱有高人。”
老先生身子一顫,臉色白了白,眼神不由自主的朝周圍游了一圈。過了半晌,才嘆氣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非是我等不得悟,實是此間無窮大。”
俞和躲在順平樓大堂里,以神念望著杜半山和司馬文馳老先生一臉慎重的表情,他肚子里笑開了花,心想道:“小杜啊小杜!這朔城里面根本就沒有什么陸地神仙,周遭元炁稀薄,只是我大哥大嫂天仙道果法身顯化,留下的一些天地異象而已。而那個貪酒的小俞子,便是你這只螳螂背后的黃雀。”
“等等!“俞和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在這里攙和得起勁,可螳螂撲蟬黃雀在后,而黃雀卻也未必就是最后一環,在潛伏的獵人眼中,小小黃雀不過是一筷子肉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說不定在我背后,也有人正看著笑話?”
想到此處,俞和背脊上竄起一道寒意,他驟然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的寒毛竟然倒豎起來。恍然間,俞和似乎覺得有人沖著他后頸處吹了一口涼氣,可他猛轉回頭,身后卻是空無一人。
方才那是錯覺嗎?
俞和撓了撓頭發。修道之人坐忘叩心、打熬神念,按理說斷然不可能產生錯覺,一切心血來潮、靈光一現皆是天機有所昭示。可惜他不懂得易 未提洛環玉的事情,這讓老大司馬晟長出了一口氣。只是老爺子既然親自來了順平酒樓,那司馬晟和司馬雁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在順平樓后苑精舍里住,須得回司馬家大宅去了。司馬文馳老先生力邀杜半山去司馬大宅小坐喝茶,說是要好好謝一謝杜半山對小女兒司馬雁的呵護教誨之恩。杜半山礙著供奉閣執事的身份,起初本是極力推脫,可司馬雁偷偷扯了扯自家師兄的衣角,杜半山低頭一看,師妹一臉希冀,似乎很想要他同去司馬大宅。半山師兄心里嘆了口氣,暗想:“罷了,反正身份已然曝露,倒也無所謂了。若將來還想偷偷藏在朔城老街里面不為人知,那就再改頭換面一番好了。”
于是杜半山勉強點了點頭,由司馬文馳老先生在前面親自引路,四人穿過庭苑,出了側門,朝停在街口的馬車走去。臨上車時,杜半山瞟了一眼酒樓大堂,忽然壓低了聲音對司馬雁道:“師妹,你可得找個廚子來頂一下我,眼看這就到晌午時分了,后廚不能沒人干活兒啊。”
司馬雁“噗嗤”一笑道:“放心吧,小杜師傅。我這就吩咐家里的廚子過來,保管順平樓生意興隆。”
杜半山臉上一紅,拱手道:“有勞師妹!”
這番對話聽在司馬文馳耳朵里,老人家含笑點頭不語。
話說司馬家的三人和杜半山離開了順平樓,后庭苑里的情形可就有了些微妙。早在司馬文馳老先生氣勢洶洶的朝精舍大步而來時,接到急報的司馬雁就連發了幾條口令。
那躲在精舍中假扮洛環玉的侍女,依舊照原計按兵不動,繼續給洛環玉做替身障眼法。一眾護衛并未隨他們兄妹返回司馬大宅,還是留守在順平樓后庭苑中應對變故,司馬雁若有新的吩咐,自會設法借老康掌柜的口傳來。
就在司馬雁推門離開精舍,去面見父親司馬文馳之前,她曾鄭重叮囑洛環玉,接下來須得主動去尋找那赤胡密使。蓋因既然驚動了老父親,那么二哥和三哥也肯定被關在大宅中不得外出,在司馬文馳老先生態度不明朗之前,他們絕不敢讓賀二娘等人輕舉妄動。就算還有其他武林高手前來,老康掌柜和護衛們也足能應付。
至于眼下父親親臨,若是要將洛環玉也擒回大宅,司馬雁和司馬晟會讓那個假扮洛環玉的侍女帶上人皮面具暫時冒名頂替,為洛環玉爭得一些時間。至于替身障眼法被父親識破之后再如何行事,就只能隨機應變了。
司馬家的三人與杜半山離開之后不久,一隊司馬文馳老先生的精武近衛就到了順平樓后苑。他們每個人衣服底下都是鼓鼓囊囊的,似乎藏著利器。這些精武近衛將住著一行赤胡豪商的東北角單獨小院團團圍住,另還分出幾人,在南邊精舍前設下了暗哨。
老康掌柜和司馬晟的護衛們看在眼里,卻也不敢言語。
杜半山化身廚師小杜,也是用法術易改過了容貌的,所以老康掌柜的并不知道小杜怎么也忽然間沒了蹤影。他問過俞和與六順兒,可全都說沒看到小杜的去向。直到司馬家的廚師匆匆趕來頂班,老康掌柜的才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眼神閃了閃,閉口不再提小杜的事情。
人們似乎查覺到了順平樓的異樣,這日晌午時,酒樓子里的食客非常稀少,樓上樓下才一共坐了七八桌人。
快到午時末,忽有一陣“咕嚕嚕”的聲響由遠而近,酒樓門口來了形貌不凡的兩個人。
前一人似乎已經老邁得無法自行走路,直挺挺坐在一張雙輪木推椅上。看他滿頭須發銀白,倒是梳理得十分工整,干瘦的身子上,裹著一件靛藍棉布對襟的員外褂子,膝上搭著厚氈毯,腳上套著一塵不染的青布軟靴。這老者似有息似無息,雙目闔攏如寐,臉上的皺紋如同一道又一道的刀劍痕跡,深邃而剛硬,雙頰陷下,一對顴骨高高凸起,直挺挺的鼻子下面,稍顯灰白的嘴唇緊緊抿住。
雙輪木推椅后面,有一個似至不惑之年的青袍漢子,推著這位面容冷肅的老者慢慢走來。這漢子一張臉孔生得威武不凡,濃密的燒天眉斜飛額角,眉梢處染著七分的煞氣,那一對虎目中精光四射,鬢邊蓄著一圈兒厚重的絡腮胡須。他頭頂只蓄著半寸長的黑發,根根豎直,一身青布箭袖獵裝,配上半幅扎腰牛皮箭甲,更襯得此人氣勢剛猛,一看就是武行中人。
到了順平酒樓的大門口,青袍漢子翻腕一抄,那雙輪木推椅和上面坐的白發老者就渾沒份量似的離地一尺,平平越過門檻,進了酒樓大堂。
青袍漢子在大堂中略掃了一眼,居然生生托著雙輪木推椅和白發老者,蹬蹬蹬的徑直上了二樓。老康掌柜一看這漢子的身法腳步,目中便閃過了一絲駭然,他急急忙忙的扔開銅算盤,起身追上了二樓去。
到二樓一看,這兩人已經選好了一張靠窗的雅間桌子坐下。前幾日司馬三爺司馬昊宴請汪昌平,也正是坐在這張桌子上。
“客官遠來辛苦!小店有南北小菜,上好的酒肉,米面湯飯一應俱全,不知客官想要用些啥?”老康掌柜的堆起滿臉笑容,湊了過去。
那白發老者依舊是閉目不語,青袍漢子在老者面前仔細擺好了一副碗筷,然后在自己的面前和桌子的另一面,各都也擺上了一副碗筷,看起來似乎共有三人要在這桌上用飯。這漢子自顧張羅著,喃喃自語般的說道:“我到這兒來請你喝酒,你還在扭捏什么?”
說罷這漢子轉頭看了一眼老康掌柜。
當老康掌柜與這青袍漢子眼神相交的一剎那,在老康掌柜的耳邊,驟然響起了無 不清的猙獰鬼物,正從深淵里爬行出來,自頭頂戰場中灑落下來的腥臭膿血,如同滂沱大雨一般,丑陋的鬼物們在無邊血雨中瘋狂的嘶號著。
老康掌柜的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如死尸,張口吐氣,身子一軟,就要向后跌倒。
“堂堂魔宗大尊,何必對凡俗中人出手,徒增罪業?”一只穩定而溫暖的手掌,撐住了老康掌柜的背脊,有道奇亮的劍光,在老康掌柜眼前的幻境中縱橫而過,那足能使人魂魄飛散的心魔念法幻像,登時被這劍光斬得支離破碎。
心口一熱,老康掌柜終于緩過了一口氣,臉上重現血色。他回頭一望,卻見小俞子站在他的身后。
此時小俞子臉上,依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但是他那一對眸子中卻沒了朦朧的醉意,而是有億萬道璀璨的劍光在生生滅滅。
“掌柜的你歇著吧,他們是來找我喝酒的。”俞和踏上一步,將老康掌柜輕輕推開,朝著那青袍漢子拱手一揖道,“他鄉遇故人,當浮一大白!可卻不知是什么風,把‘行戈法王’衛大魔祖,給吹到這小小的朔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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