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轉涼。
大庸還是老樣子,邊疆上無論是戰事還是瘟疫,都對它的影響不大。
顧婉趴在車窗前,隨意地看著窗外的街道和行人,這就是大庸,永遠繁華的大庸,猶記得當年天下最亂時,大庸依舊是這個樣子。
那時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正逢亂世,在大哥的保護下,她的日子,到也并不算太難過。
而隨著慶朝建立,她也算得上名門閨秀,生活就安逸平和了。
顧婉已經很少回想舊時光,今日不知為何,竟然又回憶起來,憶起那時的上元佳節,滿城燈火,游人如織,憶起那時豪門顯貴的公子們,呼朋喚友,佳人在側,憶起那時的自己,紅塵嬉戲,自由放歌,騎馬打獵,野炊飛鳶!
那時的自己,可從沒有被綁城頭,面臨鋪天蓋地的箭雨,那時的自己,可從不曾不遠千里奔赴邊疆,可沒有和江湖殺手,俊美公子同困在山洞中,生死難料。
兩種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
顧婉忽然笑起來,沐七懶洋洋地從身后摟住她的肩膀:“笑什么?”
“沒什么,只是做了個夢。”
“夢?”沐七挑眉,“有沒有我?如果沒有我,我可不依!”
顧婉瞇起眼睛,大力點頭:“是,如果沒有你,那肯定是惱人的噩夢,有你,才是美夢。”
嫁給榮淮安,作為侯府夫人的一生,于她來說。真的只是一場大夢了,還是一場噩夢,即使在很多女人看來,她那一生。過得其實并不差,一輩子榮華富貴,安享太平。大約很多人自己挑選,寧愿要那樣的太太平平,也不愿意像顧婉一般,總是不能安生。
波瀾壯闊的生活,不是女人該過的。
顧婉放下車簾,倚在沐七肩頭——那些女人都錯了,人之一生。何等短暫,就是她這活了三輩子的,也從沒感覺到人生漫長,生活,無論對男人還是女人來說。都是有滋味些更好!
馬車不急不緩地走向王府,漫長的旅途終于結束了。
風波過后,再次回到平日里看著尋常,并不怎么當回事兒的王府,顧婉忍不住長長吐出口氣,心里有了歸家的安逸感。
“王爺,王妃,你們可算回來了,郡主娘娘生下一對兒千金。您二位趕緊去看看吧。”
沐七和顧婉才到家門口,沐十一就滿頭大汗地沖出來,大聲喊道。
顧婉一怔:“兩個女孩兒?已經生了?”她低下頭,算算日子,貌似還不大到時候,不過雙胞胎。早產也正常。
“是啊,五天前生的。”
沐七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沒換衣服,直接吩咐車夫把車趕去劉府。
劉府門前,張燈結彩,看著喜氣洋洋的,下人們也高興,顯然,大家并沒有因為陳郡主生得是一對兒千金而不高興。
沐七去見劉衎,顧婉直奔陳文柔那兒。
進入熱氣騰騰的屋內,顧婉讓下人端了水來洗洗臉,洗洗手,才進入內室,一進屋,就看見陳文柔側臥在榻上,正笑盈盈地逗弄兩個小娃娃。
兩個女娃極小,比當初的顧玥估計都要小上一半,可看起來精神頭卻挺好,都醒著,睜著漆黑的,閃亮的眼睛,可愛極了。
陳文柔笑瞇瞇地招招手:“來,婉兒,見見你師妹。”
顧婉失笑,她終于有了倆師妹,在陳郡主所有的弟子里面,她的年紀是最小的,其她十三個師姐,年紀都比她大很多。
當初陳文柔都說,自己是她的關門弟子了。沒成想,世事難料,一轉眼,就又冒出來兩個小豆丁。
顧婉小心地拿起娃娃的手,小姑娘的指甲細如絲線,小手軟綿綿的,仿佛稍微用力,就會弄破,這種觸感,她雖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但每一次,都奇妙至極。
“哎,兩個都是女兒,我和劉衎,怕沒有兒子命了。”
陳文柔到底略有一點兒遺憾,她和劉衎的年紀都太大了,能有這一胎,已經是萬幸,哪里還敢想再生兒子。
雖說話里有些遺憾,可顧婉看陳文柔的臉上,卻充滿了喜悅,一點兒都不曾有遺憾的意思。
劉衎更是歡喜無比,沐七去書房找他的時候,就看見一桌子的紙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兒,旁邊放著《周易》,顯然是在給他家寶貝閨女選名字,不由笑謔道:“師父,咱家小師妹的名字哪能這么早起,要晚一點兒起名才好。”
劉衎一拍頭,恍然大悟:“對,小七你提醒得好,晚點起名,孩子好養活…先找個小名叫著,嗯,就見阿平,阿安,我也不求別的,只愿他們平平安安就好。”
沐七一怔,臉上的笑漸漸收起,眉眼也柔和下來,新的生命,總是能帶給人安慰的,尤其是在他們失去很多的時候。
這一次由陳昊而起的瘟疫,奪走了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其中,也包括他的四哥,沐延曄!
這一次,雖然死亡人數不少,卻也有很多人逃脫大難,沐延曄卻沒有。
他死了,死在涯州老宅,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五哥,襄王沐風在。
不知道四哥會不會覺得難過,他的親生兄弟們都不在身邊,他的結發妻子,紅顏知己,也不在,只有一個義弟陪伴他最后的行程,還是他小時候頗看不起,從沒有當回事兒的弟弟。
沐七嘆息,陪著劉衎說了會兒話,看著他興匆匆地去萬佛寺找高僧給他親手制作的兩個銀項圈開光,又把自家娘子留下陪伴陳郡主,才一個人離開劉府。
站在大街上,四顧茫然,趕車的小廝不敢催促,任他在劉府門前立了許久。
“走吧,進宮。”
沐延曄的尸體,已經由涯州送到京城,想必沐延旭已經看到了,他這個做弟弟的,就是在不樂意,也不能當不知道。
死亡能把一切罪過掩蓋,生前的怨恨,也隨著他的死亡消失了。
沐延曄犯下的錯誤,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想起來的,只有他的好處,世家子弟中,傷心難過之人還頗多,甚至有幾個大名士,為悼念他而賦詩。
他的葬禮,辦得很低調,并不張揚奢華,該有的禮數,卻是齊全的,薛瑩也來了,這個早就與他和離的女人,甚至帶著兩個女兒,還為他穿上一身孝服。
穎兒姑娘卻是沒到,顧婉知道為什么,此時穎兒姑娘的肚子已經大得遮掩不住,又怎么敢堂而皇之地跑出來見人!
一切都過去,生活重新歸于平靜。
顧婉再一次過上了她平淡如水的王妃生活,每日除了家務事之外,就是到陳郡主和方素那里消磨時間。一個顧玥,再加上兩個襁褓中的小娃娃,幾乎占據了顧婉所有的時間,連陳文柔都笑自家的愛徒,說她將來肯定會是個好母親。
顧南和顧安然都尚未回來,雖說瘟疫這事兒過去了,可和達瓦族的談判,尚在進行中,桀驁本不是一個輕易肯妥協的人,至少一時的失敗,遠不足以讓他安生下來。
其實,按照洛紅纓的想法,如果不是瘟疫鬧得太嚴重,他們實在不該和達瓦族議和,應該借此機會,好好讓桀驁吃一點兒虧,奈何瘟疫不挑人,無論我方的將士還是敵人,都有感染的可能,再加上慶朝的準備也不充分,沐延曄又把軍隊給攪合得一團糟,洛紅纓想重新掌控軍隊,也費了一些周折,只有忍痛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不過,這次代價如此慘重,沐延旭憋著一肚子火氣,桀驁正好撞到頭上,他可不想對方好過,雖說不想打,可還是命令洛紅纓帶著兵馬在草原邊上晃了晃,那些兵器,糧草,也堆積成山,兵士們日日操練,從不間斷,氣勢如虹,威懾力也十足。
使團的任務,便是狠狠地扒掉桀驁一層皮,至少讓他焦頭爛額。
這事兒是顧南的強項,他雖然病了,卻是堅持不肯回來,顧安然身為弟子,總不能不侍奉先生。
顧南的任務進行得還算順利,經過三個月的反復商討,各種手段頻出,桀驁終于是熬不住,把沐延旭提出的所有條件都答應下來,再不提歲幣的事兒不說,不但對慶朝稱臣,主動每年進貢上好馬匹三千,牛羊無數,其他珍寶更多,馬匹的數量雖然少,可能摳出三千匹,也算不錯,畢竟以前達瓦族連一匹馬都不肯往慶朝賣的。
主要是實在揚眉吐氣啊,沐家和桀驁對抗了這些年,這還真是頭一回‘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沐延旭能不高興?
見滿京城興高采烈的,顧婉忍不住感嘆,說來,這事兒的經過雖然不大好——沐延曄私自出兵,陳昊不顧百姓死活,招來瘟疫——但是結果,其實還是不錯的。
她偶爾也忍不住想,如果沐延旭要論功行賞,這一次究竟誰的功勞最大?
不管怎么說,慶朝總算暫時壓服了達瓦族,其它細枝末節,便不必過多計較,等顧南和顧安然回來,肯定少不了他們一小份功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