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地板堅硬無比,只撞了兩下,洪風瑤的額頭就又青又紫,看起來分外狼狽。
方素攪著一方錦帕,一言不發。
顧婉蹙眉:“也罷,這事兒早該處理,寶笙,你去請洪管事,李媽媽夫婦來明經堂,把大郎也喊過去,他才是一家之主,就是有什么決斷,也該知會他一聲。寶琴,你先帶洪風瑤下去,收拾干凈,這一身皮,看著著實刺眼。”
半句免了處罰的話,都不肯說。
寶笙和寶琴伺候顧婉多年,對自家主子也算了解,自是知她的心意,脆生生地應了一句,就一個出門傳話,一個把癱在地上像一灘爛泥的姑娘攙扶起來,扶到自己的屋里去換衣裳。
洪風瑤聽到自家爹娘,卻悄悄松了口氣,大約在她心里,還是極相信自己的父母的,覺得只要有父母在,她此次一定可以轉危為安。
明經堂位于顧家宅院正中央,名字還是顧安然題的,一開始到不是什么正經待客的地處,后來因著離顧婉現在住的春合苑,顧安然和方素住的弄影堂,常呆的聽濤館都很近,而且地處闊朗,環境也極佳,便常常在此地議事。
今日下了雨。堂前的牌匾染了濕氣,鏤空雕刻了吉祥圖案的大門,古樸的窗棱,看在眼里都霧蒙蒙的,除了在明經堂伺候的小廝,婆子們,時不時地用手里的抹布擦拭擺設門窗,弄出些動靜,堂內半絲聲響也無。安靜得讓人不舒服。
洪青一步一步走進堂內,一開始步履匆匆,快到了,反而放慢了速度。李氏跟在他身后。低眉順眼的。
別看在屋里,李氏一向驕橫,可在外面,她還是很給自家男人臉面的。
只是雨中路滑,李氏年紀大了,身體也虛胖,走路一步一踉蹌,分外艱難,走了一陣子。便有些不耐,忍不住皺眉:“下著雨,她們不安安生生地在家里歇著。叫咱們干甚!”
洪青橫了媳婦一眼,低聲冷道:“噤聲,這什么地方,也容得你撒野!”
李氏頗不以為然,卻沒再開口。她以前是王氏的奶媽媽,跟了主子十幾年,后來以前的丈夫死了,和兒女也生分,王氏心疼她,才又給她找了一個男人。便是洪青。
洪青比李氏還要小五歲,因為娶了李氏,才被王氏提拔,但這人是真有本事,識文斷字。賬目算得好。又會來事兒,王氏有不少私密事都是交給他做的。難得這人還腦子清醒,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絕不打聽,也算是王氏身邊涉及到私密的奴才里,少有能全身而退的一個。
如今,洪青和李氏其實就等于在莊子上養老,若不是莊子忽然易主,可以想象,他們的人生絕對不會差了,在奴仆中,肯定算是過的最好的。
洪青和明經堂的下人們打了聲招呼,被算不上客氣地引到屋里坐下。
李氏大為不滿,咕噥道:“連被茶水都沒有?”
洪青坐在右邊的椅子上,不去理會一臉煩悶的媳婦,默默沉思,臉上未變色,心里卻很是有些焦躁,不知道大夫人和小娘子忽然要見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兒!
這會兒洪青還不知自家女兒做了什么,只想著手底下的賬是不是做得夠干凈,越想,洪青心里就越不踏實,他雖然覺得大夫人和小娘子都年輕,縱然自己的賬目做得不大妥帖,她們倆也不容易發現,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今的主子,身份不同,又對他們一家沒什么情分,一旦出事兒,他一輩子的經營可就全完了。
他洪青謹慎了一輩子,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若是因為這點兒小事兒栽了,未免太可笑!
想到此,他有點兒后悔,這些年來,他們夫婦也撈得不少,夠以后一輩子錦衣玉食過日子的,當初莊子易主兒的時候,他就不該舍不得,若是早早讓自家婆娘和王氏說說,要回賣身契,這會兒,他們一家三口指不定到哪里過上富家翁的好日子了,哪用像現在似的這般擔驚受怕!
前陣子主子家要換管事,把庫房里積年的賬冊都拿去查,他就覺得不好,硬是頂著不肯回府,找了各種借口留下處理后患。
經過幾日的掃尾,他應該沒有什么把柄留下了吧?
就洪青心里暗暗打鼓時,顧安然一臉晦氣地進門。
洪青心想,不是說,大夫人和小娘子召喚?怎么大郎也來了,這一耽擱,還來不及行禮,顧婉和方素也到了。
寶笙、寶琴很有眼力勁兒地往椅子上塞上軟墊,扶著兩個主子坐下。
至于洪風瑤,這會兒雖然讓收拾干凈了,可寶笙、寶琴自然不肯給她穿主子的衣裳,連自己的衣服,都不喜歡讓她碰,只給她翻出一件做活兒是穿的袍子,讓她蓋住肩膀,此時淚眼朦朧,走路都走不穩當,需得兩個婆子在身邊架著她。
李氏本來還很鎮定,一抬頭,看見女兒的狼狽相,頓時嚇了一跳,眼淚嘩啦啦就流下來,再也顧不得其它,撲過去摟住女兒,失聲痛哭:“哎呦呦,娘的瑤兒啊,你這是怎么了?誰欺負了你,娘要宰了那殺千刀的…”
洪風瑤見到母親,似乎也有了依仗,有了些氣力,可到底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說她做了什么,只撲在她懷里嚶嚶得哭。
母子倆的哭聲凄厲無比。
方素早就憋著一肚子氣,這會兒火氣騰一下,上來:“冬雪,給我堵住嘴,寡廉鮮恥,青天白日就敢脫光衣裳鉆男主人的浴室,還好意思哭,再咧咧,我撕了你的皮!”
冬雪應了一聲,走過去兩下就撥開又哭又鬧的李氏,往她和她女兒的嘴里各塞了一塊兒帕子,隨手扯下兩人的腰帶,把母女兩個捆在一起,才反身回到自家主子身邊,卻免不了咕噥一句:“可惜了我的帕子!”
氣得李氏臉色發青,掙扎半天,越掙扎越覺得勒得緊,半晌,就氣喘吁吁動彈不得。
冬雪從小就勁兒大,七八歲就和成年人力氣差不多,李氏面上兇狠,實際上養尊處優慣了,哪里能擰得過她?
看到這兩個人的丑態,又見那洪風瑤哭得梨花帶雨,一身保養的極好的肌膚,因為掙扎,影影綽綽地露出來,方素臉色變了變。
顧安然面上也不好,卻還是走過去扶住妻子低聲安慰道:“娘子,你消消氣,你還不相信為夫?就是為夫動了歪心思,也看不上如此德性的。”
方素一個白眼飛過去,今天折騰這一出,她這么一發泄,近日來憋在肚子里的悶氣居然下去不少,又有顧安然溫柔體貼地幾句話,舒暢多了。
顧婉咳嗽了聲,方素一臉不好意思,趕緊推開顧安然正襟危坐,在小姑子面前和人家哥哥親親我我,實在不好看。
洪青卻再也顧不得揣摩主子的心思,一見女兒的樣子,心里就一咯噔,知道這是出了什么事兒,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又見自家媳婦如此不著調,背后更是冷汗淋漓,并不辯解,只一個勁兒磕頭,翻來覆去一句話:“請大郎看在小女年幼無知的份上,恕罪!”
顧安然只是冷冷地盯著他瞧,臉上喜怒難辨:“若是做錯了事,只一句年幼無知就能了結,那顧家的家規家訓,豈不是都成了廢紙。”
顧安然無論人前人后,一直斯文寬和,少有人見他發怒,這會兒他一怒,卻也是氣勢極盛,讓人不自覺雙腿發抖。
洪青低下頭,不敢說話。
顧婉笑了笑,漫不經心地啜了口茶:“大哥,內宅的事兒,還是我做主吧。”
顧安然點點頭,握著茶杯閉目養神。
顧婉聳聳肩:“也沒什么,就按咱們顧家的規矩辦,洪風瑤杖責二十,發賣了了事,洪管事,一切依照規矩,你不會有意見吧?”
洪青一怔,頓時心如刀絞,苦笑連連,小娘子當真厲害,這是掐住了他的軟肋。他年過四十才有了這么唯一一個女兒,從小溺愛,就算現在恨她不爭氣,卻也舍不得她受苦。
一扭頭,見妻子牙呲目裂,顯然怕極了,洪青嘆了口氣,爬起身,走過去安撫地順了順老妻的背,低聲道:“別怕,沒事兒的。”
對于李氏,外人嫌她粗鄙,說她是蠢貨,配不上自己,洪青卻始終記得,當年他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廝,人到中年,無妻無子,任誰都看不起,在顧家本也是個可有無可的角色,李氏卻是王夫人身邊的紅人,想找比他更好的,也極容易,可李氏就是相中了他,帶著大筆的嫁妝,嫁給了他這個一無是處的男人。
就算他現在發達了,可他從沒有一日覺得李氏配不上他,老婆孩子惹了禍,他總要給擔著。
他又看了看女兒,嘆息:“是爹不好,爹早知道你娘的心思,可爹心疼她,狠不下心去勸,萬事由她的性子,這才害了你。”
洪風瑤瞪大眼,根本不知道自家爹爹在說什么。
洪青搖頭苦笑――他還是算錯了人心,一開始媳婦打顧大郎的主意,他雖覺得不妥,可媳婦和女兒堅持,他也覺得大郎的品性好,跟了他,即使是做妾,到也不是一定做不得,沒想到,女兒竟然這般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