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的目光幽深:“我眼看著你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一本正經地與江夏的各級官府周旋,應付底下的小官小吏,和三十多個商會,商號交涉,與比自己年長三輪的老狐貍們談判,費了不知多少心血,浪費掉自己寶貴的時間,欠下好幾個重量級的人情,卻只為了那幾百個,無甚價值,根本無法給你帶來任何利益,還差一點兒讓你死于非命的土匪,能順順利利地活下去!”
“我那會兒就覺得,你這人真有趣,和我平日里見到的世家公子哥兒完全不同。”
“要知道,換了另外一個世家子弟,遇上這種事,碰上脾氣急的,回頭就派人屠村,用誅殺匪徒的名義做,事后官府還得謝謝他,就算是性子好,重言諾,不主動讓官府去圍剿這群人,也差不多,更心善的,大約會從里面挑出幾個有些本事的,給點兒好處,安排個差事,一樣能達到收買人心,彰顯自家仁善的目的。”
“可你呢,竟然真的把那幾百人的生活都考慮到,都安排好,有那份兒力氣,做點兒什么,都比干這個收益大…我當年可非常好奇,不知道你長大了,會不會還做這等蠢事!”
水波笑得眼睛彎起,“不曾想,十幾年過去,你這性子是半點兒沒變,哎,沐家能得天下,還是有道理的。”
沐延昭挑眉,用手撐住下巴,想了半天,也沒覺得自己當時真如水波所言。那么偉大!
誠然,安排這些人,并不容易。
雖說讓幾百個土匪從良,在地方來說。也算是功績,雖說,沐延昭世家子弟。當地官府多少要給沐家幾分薄面,但他當年才十二歲,年紀小,還只是沐家的七子,又不是嫡長子,也沒哪個高官真把他當一回事兒,他去拜訪。人家也就哄著他看看歌舞,吃吃酒席,也就罷了,這種麻煩事,人家表面隨意答應一句。絕不肯為他費心。
那是幾百個人,不是幾十個人,就算想給他們一口飯吃,也得有地方放,沐家那一年,連自己人都有些養不活,就算是要養別人,也要挑有能耐的名士大儒,幾百個鄉民。能有什么價值?
沐延昭沒辦法,把家里還有點兒地,能種地的都發放鹽糧,送回家去,剩下的兩百多人,選一部分老實厚道的。準備帶回涯州,看看能不能找一家鏢局,安排一下,事實上,沐家商號生意越做越大,也應該有自己的鏢局才好。
剩下的,就選身體健壯的,派護衛教教規矩,準備推薦給江夏各商會。但這也不是容易事兒,江夏地面上的商號,商會,也有自己的護衛人員,人家更愿意培養自己的人手,對外來的,總要多幾分戒備,沐延昭又不得不一次次登門拜訪,挨個說服他們…
這對在商場上沉浸多年的老狐貍來說,都不算簡單,何況做到這些的,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小少年。
可也就是這么回事兒了,沐延昭笑了笑,他付出了心血,收獲也不少,在這場各方利益交鋒中,他學到很多東西,人也成熟了,更別提還收獲幾個忠心耿耿的人手,土匪里面帶頭的孫鏢頭,連著他的徒子徒孫,是真為沐家效死命,那個中年文士,于鳳成,后來成了大哥的文膽智囊…只可惜,前年大哥遇刺,于鳳成為了掩護大哥,重傷身亡!
“來,這一杯酒,就敬你一直是我心中的那個沐延昭。”水波親自為沐延昭滿杯,“可惜,我已經不是那個愿意為你赴湯蹈火的水華庭。”
沐七低下頭,喝下杯中的溫酒。顯然,大哥沒有虐待豐朝樂安侯的意思,酒色純凈,味道香醇,絕對是上等的美酒。
“…就是一時感慨,這陣子想的太多,腦子里亂的很。”水波苦笑,“你放心,我已經想明白了,這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我為豐朝,盡了臣子的本分,其它的,也沒什么能做。”
“你大哥答應我,讓我避居楚州,雖然可能人身不自由,但沐家大公子的品性,我還是相信的,終此一生,天下再沒有樂安侯水波,只有永靖侯。”
這些日子,沐延旭為了安撫前朝貴族,已經封了好幾位侯爺,水波便第一個得了永靖侯的封號,雖然多只是虛名,卻足夠讓惶惶不可終日的豐朝顯貴們,安心幾分。
將來,縱然再也沒有紙醉金迷的生活,到底命還是保得住的。
沐延昭點點頭,心情黯淡。兩個幼年相交的友人,從此之后,終成陌路。
“別這樣…時間是最好的東西,總有一日,它能把所有的痛苦疑惑都給消磨干凈,到時候,說不定我們兩個,還有幸能把酒狂歡。”
水波眨眨眼,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豁達,“…對了,別忘了替我向未來嫂夫人道歉,至于齊長關,大約道歉也沒用,他沒一劍劈了我,已經是看你的面子!”
沐延昭莞爾一笑。
水波伸了個懶腰:“我明日就要啟程,今天晚上你別走,咱們抵足而眠。”以前他老嫌棄沐延昭不講衛生,臟的很,現在還是很嫌棄――瞅了瞅沐七那一身還算光鮮亮麗的衣裳,鼓起臉,“不過,你得好好洗個澡。”
曾經的樂安侯水波,大庸家喻戶曉的風流人物,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除了那些一直掛念他的少女,少婦,再沒多少人記得他。
不過,這也許就是水華庭想要的。
水波走時,沐延昭沒有送行,只略略在顧婉耳邊兒提了一句,顧婉心里多少也有點兒不是滋味,說實話,她對水波的印象不錯,哪怕被那家伙抓到大庸,被吊在城樓上威脅沐七,她還是要說,這只是造化弄人,水華庭是真把沐延昭當摯友待的。
顧婉自己沒去送行,水波秘密離京,恐怕就是不想招人眼,她也不好添亂,畢竟,現在的顧婉,可是香餑餑一個,關注的人實在多,只派人送了一十八壇上好的美酒,默默祝福那家伙能開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亡國的皇族,日子不會好過,只希望水華庭能成為其中稍稍幸運的一個。
顧婉也沒有太長的時間去傷春悲秋,她有很多事情要忙,要給自家買一座宅院,要幫自家師傅看顧安撫她那些心下忐忑的族人,還得接待不斷找上門來送禮拉關系的貴婦們。
買一座宅院到是比較容易,一聽顧家要置辦產業,不知道有多少欲巴結新貴的商人,捧著地契上門等她挑選。
鄭陳兩家,都是大庸名門,改朝換代,很難不被影響,雖說沒有傷筋動骨,但是族人收到牽連的確實不少,兩家肯定想著要和新皇族攀上關系,這樣,陳文柔的愛徒,沐七公子的未婚妻,顧婉,就成了很好的搭橋牽線的人選。
顧婉才進京,光是鄭、陳兩家的年禮,她就堆了半倉庫,這還是陳郡主送的別院倉庫夠大。
為了回禮,更是差點兒沒把顧家在京里的幾個鋪子給掏干凈,即使是上輩子和這些雜事大了一輩子教導,這一世又受名師教導的顧婉,都有些手忙腳亂,還是沐家大嫂派來幾個管事幫忙,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至于和大庸的名門貴婦交際,到是顧婉最得心應手的,反正她現在是被巴結的一個,登門的都是和沐家關系不錯的,絕不會有人去故意為難她。
總而言之,顧家小娘子在大庸的初次亮相,頗得了幾分真真假假的贊譽,至于那些說她配不上沐七公子的流言,各種酸言酸語,一時半會兒還傳不到她的耳朵里。
一般情況下,就算有人想挖顧婉的墻角,也得等朝局平穩,狀況明朗之后,這會兒搗亂,萬一讓沐七公子記恨,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大年初六,夜。
月光如水,雖然只有彎彎月牙,卻也給大地鍍了一層亮麗的外衣。
院子里燈火通明,各處貼著皇宮里發下來的‘福’字。
今年,新等級的圣人和太子,‘福’字大批發,不只是有從龍之功的勛貴,連大庸高位的官員都收到了。許多和沐家有姻親關系的家族,更是被賞賜了不少很特別的小禮物。
例如幾件御寒的衣物,一些筆墨紙硯,還有其它零零碎碎比較實用的物件,雖然說不上珍貴,卻著實貼心。
顧家大約是收到‘賞賜’的人家中,唯一一個,既不是頂級世家,也不算勛貴的人家。
夜深人靜,才送走幾位重量級的訪客,累得幾乎脫層皮的顧婉,趴在別院明亮的燭火下,抓著筆辛辛苦苦給自家大哥,大嫂寫信訴苦,盼望二人盡快進京。
一封厚厚的長信寫完,顧婉才松了口氣,抹了把臉,上床睡覺。
這一年,大概是顧家過得最倉促的一年,就連當初在上瑯,過年也沒有這般忙亂倉促的,就算物質上簡陋些,好歹算得上團圓。
當然,不只是顧家,整個大庸的世家貴族,都沒什么過年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