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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時節,細雪紛飛。
春城是千年古城,前朝厚德皇帝便因愛此地山水,于此處興建數座行宮,連綿十數里,耗費的人力金銀不知凡幾。
到了豐朝,皇室宗親,世家大族,偏愛此地風雅,古老的城池,也煥發了新生,商旅漸多,城中的那些歷經百年風塵的煙雨樓臺,有著連大庸皇城,都比不了的獨特風韻。
顧婉坐在一匹毛色鮮亮的黑色小叫驢的背上,讓齊長關牽著走到了云來樓的門前。
云來樓在春城這等地處,也是排的上字號的酒樓,大門高且闊,里面一樓有十幾排,三四十個散座,二樓則是左右兩排雅閣。
雅閣中陳設典雅,綠竹做的窗戶,珍珠串成的垂簾,墻壁上山水風景畫,俱是名品,臨窗遠眺,煙霧籠罩著的大霧山,形如仙鄉,似有靈獸珍禽奔走飛翔。
顧婉卻是看也不看一眼,手里捧著一個巴掌大的繡繃,飛針走線,那七彩的絲線在陽光下流光四溢,襯得大紅的緞子,更加鮮亮,色澤也更柔和迷人。
齊長關依舊沉默寡言,伸出胳膊,讓顧婉踩著下了驢。
顧婉在大門口立著,他也便立在顧婉身后一臂長的位置,一語不發,并不催促。
云來樓的掌柜的好奇,店小二也好奇,大堂的客人們看著這一雙男女,著實更好奇――那男人低著頭,看不見臉,但只見他身形單薄。一身黑色,襯得他的手更瘦,本是纖細修長的手,看起來卻骨節突出。難看的很。
而那女子,雖然大約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卻是生得一副好相貌。眉如柳葉,明眸善睞,瓊鼻櫻唇,肌膚如雪,那一身裝扮,也是極好的,雪白的。堪稱名貴的裘皮斗篷,越發襯托得她姿容不俗。
站了許久,顧婉才吐出口氣,抬頭看了云來樓的招牌一眼,道:“今天能吃上一頓安生飯了吧?”
齊長關一語不發。好在顧婉也沒指望他能回答,舉步進去,擇了一個臨窗的雅座,招呼店小二過來,笑道:“把你們酒樓的招牌菜各上一份兒,再來一壺女兒紅,要二十年陳的。”
店小二眼睛一亮,知道這是大主顧,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
不多時。菜蔬擺了一桌子。
如今人們飲食簡單,這時節又是初冬,更沒什么好菜可吃,但云來樓不愧是百年老店,這一桌子飯菜,哪怕擱在大庸。也算是值三四兩銀子的好席面。
顧婉不是個很嬌縱的,雖然吃不慣如此清淡,缺少調味料的食物,可還是細嚼慢咽地吃了不少,吃到半飽,才拿起酒杯淺酌細飲。
齊長關只吃了小半碗兒的米飯,數著米粒吃,不像是吃飯,到像是吃藥,眉頭緊蹙,臉色鐵青,似乎下一刻,就要把胃里的東西統統吐出來一般。
半個月的行程,讓他們倆走了兩個半月。
這兩個半月來,齊長關吃的東西還沒有顧婉十分之一那么多,一開始顧婉心里有氣,并不理他,只是時候久了,卻有些擔心――這人本就瘦,但初見時,他雖然瘦,卻瘦的很有型兒,讓人憐惜,也好看得很。這才區區兩個多月,這人就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形容枯槁,不似活人,連那一雙眼,也成了死魚眼珠子,一點兒活氣都沒有。
顧婉知道,他這是自虐呢,吃不下,睡不著,趕路還不肯騎馬,只肯步行,翻山越嶺,天寒地凍,還得打發各路人馬,一路折騰,這人沒自己折騰死自己,已經是萬幸了。
顧婉心下嘆息,卻也不知該怎么勸他――他挾持了自己去大庸,自己還不知道能得個什么結果!
一杯酒尚未飲盡,忽聽鄰座有個粗糲的聲音道:“沐家世代忠良,怎也成了亂臣賊子…亂臣賊子…這年頭,亂臣賊子著實多,世道越來越壞了。”
他似乎喝醉了,聲音很大,震得整個酒樓都靜了三分,人們循聲望去,便見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看他衣著打扮,身穿朱色服飾,頭戴紫金冠,大約也是皇室宗親,不過,豐朝宗親多,并不稀罕。
客人們并不想惹麻煩,這里畢竟已是朝廷能掌控的地盤,沒人愿意去隨意得罪一個可能的皇親國戚。
卻是坐在顧婉身后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睜著一雙渾濁的眼,隨意一掃,冷笑一聲,漫不經心地道:“是啊,沐家是亂臣賊子,人家亂臣賊子的地盤今年所征收的賦稅,一共不過一千萬貫,豐朝如今只剩下半壁江山不到,一年所征的賦稅,居然足足七千萬貫,比去年還多出兩千萬貫,據說就是因為太子要在洛城修宮殿,納美女,供他享樂。”
“身為亂臣賊子的沐家,在定州三拒達瓦族騎兵,擋住了蠻族鐵騎,而豐朝的豐功偉績也不小,上個月東安的鄭大帥出兵楚州,殺了楚將軍楚廷,連楚家襁褓中的嬰兒都沒有放過,還斬首兩萬三千人,哈哈,那頭顱掛的滿城都是…足足兩萬三千人,比歐將軍率大軍苦戰三個月,誅殺的塔塔爾族士兵都多,真是了不起,戰功彪炳,只不過,我怎么不知道,小小的楚州,居然有兩萬多的叛逆,要真有這么多,楚州怎么居然還沒有改天換日?”
顧婉的手一僵,連齊長關的神色都略微變了變。
楚州楚將軍是沐延昭招攬的,半年前便準備發兵定州,助沐家軍一臂之力,這事兒本是私密,可顧婉和沐延昭在一起久了,這些消息,多少還是知道一點兒。
齊長關顯然也知道。
一將功成萬骨枯,說的果真不錯,這個世界每向著天下太平邁進一步,踩踏的都是累累白骨。
那貌似皇親國戚的中年男子,卻聽得瞠目結舌,臉色漲紅,咬牙切齒半天,怒道:“無論你們如何狡辯,沐家不顧君臣之義,起兵謀逆,亂臣賊子這個稱呼,總當得起!”
那老者只是冷冷淡淡地摸著手中酒杯,道:“國不正,民起攻之,理所應當。”
酒樓里的氣氛,一時間凝滯,老掌柜嚇得直哆嗦,好半天才顫抖著手指了指墻上莫談國事的牌子,滿頭大汗地道:“二位,二位,您兩個都是來吃酒的,可別給小老兒我惹禍啊!”
中年男子哼了聲,低下頭去,繼續醉生夢死,那老人也意興闌珊,沒了說話的意思。
顧婉一杯酒喝完,又取了繡繃繼續繡。卻聽樓下傳來一陣異常沉重的腳步聲,顧婉耳力驚人,醫術也不錯,一聽見這腳步聲,就擱下酒杯,笑道:“麻煩來了,就是不知是你的麻煩,還是我的麻煩…”
這里已經臨近大庸,想來是屬于顧婉的麻煩大一些。
齊長關輕輕擱下筷子,走到顧婉身前,低聲說了句:“得罪。”然后便一彎腰,把顧婉抱了起來,一閃身,就到窗前,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他雖然瘦,手臂卻有力的很,把顧婉抱得穩穩當當,就連落地時,也沒有讓她感覺到半絲顛簸。
酒樓下停著一輛很豪華的馬車,馬車里坐著一位雙十年華的俏麗女子,齊長關一撩車簾,一把將那女子拽下,把顧婉送了上去。
這一通動作,如行云流水,順暢自然,那俏麗女子甚至沒回過神,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才想著來尖叫。
顧婉靠在厚厚實實的皮墊子上面,哭笑不得,咕噥了句:“齊公子,你這搶劫的手法真是專業,你以前莫不是做強盜的?”
以后齊長關若是缺錢,就去干這無本的買賣,肯定日進斗金!
齊長關沉默片刻,聲音雖然很遲疑,可是居然開了口:“我以前是殺手,掙錢不少,夠我生活,不用做強盜。”
聽聞此言,顧婉怔了好半天,眨眨眼,支支吾吾地道:“殺人可不是什么好行當。”
車外靜了下,齊長關點點頭:“我已經答應子羽,再不以殺人為業,我答應他的…”齊長關忽然戛然而止,再也不肯開口。
顧婉心里一嘆,她知道齊長關想說什么,他想說,他答應沐延昭的每一句話,都做到了,可他說不出口,那是因為,他終于要做一件對不起朋友的事,終于要辜負朋友的信任,可人生在世不稱意,總要面臨取舍。
對于齊長關挾持她的原因,顧婉已能猜出大半,既然是往大庸去,那必然是和沐延昭有關,想必是大庸有人要齊長關抓住自己,威脅沐延昭!
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地在顛簸的道路上行走,顧婉忍不住苦笑,她還是忘了,在這個亂世,和沐延昭那樣的英雄扯上關系的女人,就免不了上演蕩氣回腸的狗血戲文,一般來說,她這樣的女人,都是為了譜寫英雄悲歌而存在的,屬于非常重要的道具!
顧婉咬咬牙,又拿出繡繃,繼續飛針走線:“齊長關,到下一個集市,別忘了再給我買一些針線。”
大概是她命中有這一劫,偏偏在她積分花去絕大部分,如今只剩下一個零頭的時候,遇上這種事!現在只看,她努力繡了兩個半月,弄出來的刺繡,能不能換一些有用的東西,好幫助她脫離困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