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澤勉強坐在榻上,不讓他這一群不省心的兒子看到他已經衰老。
閉了閉眼,水澤的目光,從太子身上,滑到因為以‘清君側’之名,意圖謀反,結果還沒反起來就被鎮壓的齊王身上,見到兒子形容枯槁,比他這個垂死的帝王臉色還差,水澤心里也不好受。
虎毒還不食子,水澤就算是君王,面對疼愛的兒子,也希望他們一個個都好好的。
齊王是他諸子之中出身最好,生母雖只是勛貴人家出身,卻曾為貴妃,也是最得他寵愛的一個,奈何驕矜自大,耳根子軟,一切順遂時,到可守成君王,一遇挫折,立即進退失踞,就說這次‘謀逆’,他不過是受了各懷心思的門客鼓動,就毫無計劃性地開始大鬧,還不知道保密,弄得各地義軍都借他的名頭起義,不知給水澤添了多少麻煩。
此時此刻,這樣一個兒子,哪里擔當得起重擔?
太子便是千不好萬不好,他心里清楚明白,也和幾個兄弟都沒有太大的仇恨,太子上位,可以算是一種平衡。
水波最了解皇帝舅舅的心,眼看著他殷殷切切地勸導諸王――“你們需齊心合力,輔佐太子,如今朝局不穩,天下大亂,你們兄弟若不能盡棄前嫌,同舟共濟,這天下,便再不是我水家的天下了。”
又看著他近乎嚴厲地叮嚀太子:“他們是你的兄弟,縱使他們有錯,你打罰教訓皆可。萬不能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水華庭覺得自己看戲,一出已經知道結局的戲。他看到太子眼中的惶恐懦弱,還有那么一點兒志得意滿,他也看到諸王目中的野心和不服。
舅舅老了。已經控制不住長大的兒子。皇位只有一個,偏偏他老到軟弱,希望讓所有的兒子都好,卻不知道,此時的亂局。要是他快刀斬亂麻。下死力氣整治諸王,扶持太子掌權,讓他能在水澤沒死之前,便坐穩龍椅。說不定還有扭轉頹局的一絲機會,可他遲疑不決,想要面面俱到,等待他的。便是內憂外患,齊齊爆發!
水波低下頭去,按住腰間的寶劍――舅舅待他極好,便是御前,也可佩劍,這份信任,連舅舅的兒子們,都比不上,于是,他水華庭,也只有一死報君王,哪怕讓手染鮮血,哪怕被塵垢填滿心靈,哪怕要他做出,縱使去死,也不想做的事!
景天十八年三月初七,在位十八年的年輕帝王,景天皇帝水澤駕崩,太子繼位。
兩只圓滾滾的小圓球,腦袋抵著腦袋,蜷縮在一只竹子做成的筐子里面睡覺。
棉絮填充的墊子保暖效果極好,哪怕是初春風冷,也不曾打攪到這兩只小東西的好眠。
沐延昭到訪,順便把顧婉在柳木頭那里定制的‘狗屋’給捎帶過來。終于見到實物,顧婉大喜,將沐延昭扔給寶笙和寶琴招呼,自己便興致勃勃地給愛寵準備家園去了。
春日山花次第開放,絢爛的春光,讓沐延昭近來緊繃的心神略微松散了些許,坐在花園旁邊的暖房里,吃著紅顏知己給準備的小點心,心情舒暢,就連各地傳來的,接連不斷的壞消息,都不再讓他頭痛了。
一疊相當甜蜜的糕點下肚,七公子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殘屑,一低頭,看見自家的小美人已經組裝的差不多狗屋,咋舌不已。
“婉兒,小圓球的待遇比我都要好了。”
也難怪沐延昭驚訝,顧婉給愛寵設計的房子相當別致,綠竹搭成的竹屋,很闊朗,花紋精細,典雅又大氣,里面的床鋪是兩層厚厚實實的小棉被,還罩了色彩鮮艷的被罩,狗屋外面有竹子制成的柵欄,圍出很大一片院子,食盆,水盆,各種骨頭形狀,讓小狗用來磨牙的玩具,應有盡有,‘院子’里藤蔓環繞,若隱若現,院門可以從里面打開,不過,想要顧家的小寵物學會開門,估計要好好訓練一陣子了。
狗屋就安置在暖房靠門的東墻邊兒上,不冷不熱,正適合小東西生活,只是園丁恐怕要注意,別看這小東西個頭不大,禍害起花草樹木來,比家里的土狗可厲害得多。
沐延昭吐出口氣,失笑:“和小圓的待遇比,面團兒可差出十萬八千里去,我看啊,以后面團兒肯定不樂意跟我回家。”
顧婉挑眉,伸了個懶腰,腳步輕快地轉身走進暖房,笑道:“你才知道啊,現在家里最受寵的可不是我,而是這只最會討喜的小東西。”
伸手接過沐七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顧婉坐七公子對面,寶笙和寶琴走上前,又往桌子上擺放了一疊點心。
顧婉家里的暖房是今年冬天新建的,用大塊兒的平板玻璃做成了窗戶和門,呆在里面溫度很高,又能欣賞雪景兒,這個冬日,顧婉幾乎把所有的休閑時光都消磨在了里面。
沐延昭自從見到暖房,也不知是真心喜歡,還是想找借口和未婚妻親近親近,只要一有空,就會跑來和顧婉一起喝喝茶,讀讀書,現在已經發展到連公務都跑到這里處理。
既然兩個人已經訂了親,事成定局,顧安然也只好認了,覺得婚前讓兩個人培養培養感情也挺好的,對沐七正大光明登門‘約會’的行為便未曾阻止,當然,想和佳人單獨相處絕不可能,每次兩個人會面,寶笙和寶琴都像牢頭似的,牢牢地守在門口,尤其是寶笙,目光一瞬間也不肯離開自家主子的。
沐延昭被人看慣了,面對寶笙那點兒目光,毫無壓力,照樣把顧婉和小點心當工作福利享用,不得不說,在敞亮的暖房中,與佳人相伴,那些本來繁重瑣碎的工作,也變得輕而易舉起來。
何況,眼前的佳人可不是花瓶,反而比一般的幕僚有用的多,至少,沒有一個幕僚能夠跟得上他的計算速度,可眼前的小佳人就可以,兩個人之間,仿佛有一種心靈相通的默契,計算各種不涉及機密的賬目的時候,有顧婉當助手,沐延昭的速度提升了絕對不止一倍。
偶爾寶笙、寶琴,和沐延昭身邊的兩個書童,看著這一雙男女,拿著算籌,沒一會兒就把以前需要好幾日才能完成的賬目都算完,然后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話,都突然升起一絲感嘆――這兩個果然是一對兒的,不成一家子才是老天無眼!
吃過茶點,沐七身邊兩個唇紅齒白的小童很有默契地把一箱子賬冊擱在桌子上,才低頭退出去,沐延昭從脖子上摘下鑰匙,打開箱子,顧婉取來紙筆。
一時間,暖房里安靜得除了書寫聲,再無其它。
不知過了多久,茶水都涼的刺骨,點心也僵硬了,顧婉才把手里一摞賬冊扔回箱子中,又把寫好的單據也放進去。
活動了下略有些僵硬的肩膀,顧婉一側頭,便看見沐延昭微皺的眉,他的面上略帶了幾分煩憂,鬢角居然有了幾絲霜色,顧婉的心忽然一痛,他才二十一歲呢,還很年輕!
顧婉的目光在桌上繁瑣的賬目間徘徊,最近糧食、布匹、藥品調撥頻繁,可是,貌似沒有大規模的災害發生,那就是說――
“…是不是要打仗了?”
沐延昭手一頓,笑著伸手,摸了摸顧婉那一頭如水青絲,點頭道:“是啊,要打仗了,我只希望,這場戰爭短暫一些,再短暫一些。”
沐延昭從沒想過能瞞得住顧婉,自從二人訂親,他做事便很少避著這個姑娘,雖然真正的機密,不可能輕易說與她聽,但只從各種賬務往來里面,顧婉也能猜得出,沐家要打仗了。
其實連猜都不用猜,新年剛過,沐家的男人們除了沐延昭還留在涯州負責后勤調度之外,都離開了,連偶爾在集市上能見到的沐家的小輩,也不見蹤影,歐和帶著沐家一萬新軍拼命操練,還發放了不少安家銀子,雖然老百姓沒有感覺到,但消息靈通的人,肯定都感覺到沐家上下的緊張氣氛。
年前達瓦族,塔塔爾部世子桀驁,征集大軍在定州,峰谷峽口外聚集,整個冬天,小股襲擾部隊不斷沖關,有好幾次充入豐朝邊境的幾個城鎮劫掠,甚至有小股的騎兵沖到了上瑯,這才返回。邊境幾個重鎮,所有軍事物資都被破壞殆盡,達瓦族根本用的是陽謀,就是朝廷明知道他們是在為戰爭做準備,卻還是要心存僥幸。
定州沐家軍已經數次向朝廷求援,可豐朝目前正處在王權更替的緊要關頭,哪里會想著應戰,不過是派了幾個文官使者,準備去求和。
如今豐朝皇帝崩逝,朝野亂成一片,只要桀驁不是笨蛋,就不可能放過這一次機會,他早有覆滅中原之心,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
沐延昭苦笑:“達瓦族寇邊,朝廷那些吃空餉的軍隊根本指望不上,定州的西路軍到有點兒戰斗力,奈何糧草不齊,因為連年征戰,士兵折損的太多,老兵是越來越少…”
在定州的沐家軍為了不讓朝廷過于猜忌,連后備軍隊都算上,也才不到五萬人,根本不夠,可要從涯州調精銳軍隊過去,還怕周家軍趁著涯州兵力空虛,混水摸魚。
風雨欲來,他們也只有見招拆招了,沐延昭揉了揉額頭,把面上的愁容收斂,面對顧婉,依舊是笑容滿面:“等戰爭結束,我們就成親。放心,不會讓你等成老婆婆的。”
顧婉一個白眼飛過去:“要是你變成老頭子,我才不會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