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一開始初來顧家,滿心滿眼都是瞧不起,只把顧家當個破落戶。只是多住了兩日,到有些謹慎起來。
這顧家的宅院實在精巧,擺設雖不奢華,卻是恰到好處,下人們舉止斯文有禮,個個識文斷字,規規矩矩,她刻意親近,也不曾探出半點消息,顯然,至少,嘴是相當嚴的。
寶笙來傳話時,周氏正打量巡視的一隊護衛身上的甲胄和兵器,暗暗咋舌,光是護衛差不多就有四五十個,還個個披掛整齊,每個人身上的裝備,沒有七八兩銀子,估計都置辦不下來,這樣看來,顧家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窮困潦倒,何況,這樣訓練有素的護衛,也不是什么人家都能用得起的。
周氏跟在寶笙身后,走過抄手游廊,不久就到了正房,只見這房子壯麗軒昂,連偏廳也布置得素雅舒適。
一個婆子手里捧了一盤子新鮮的荔枝,正好進門,寶笙瞧見,笑了笑道:“沐七公子又送荔枝來了?咱們大郎還在生氣?”
張婆子憨憨一笑,她是顧家遷了新居之后,求了人牙子賣身進來的,一開始只是做一點兒西掃的粗活,后來顧婉見她手腳利落,人也憨厚,就提起來,專門給顧婉守夜,月俸也加到一兩,這些日子仔細瞧著,還真是個老實人,盡忠職守,深得顧婉的新任,可惜不識字,年紀也大了,學不會什么,要不然。還得更出息些。
這會兒聽寶笙這般說,張婆子笑道:“大郎收下了,讓給小娘子送屋去,閑來可吃兩顆。”
自從妹子被沐延昭牽累,‘失蹤’之后,顧大郎更是看沐延昭不順眼,沐延昭幾次送信過來。都讓他半路截下,不肯給顧婉。
顧婉心下好笑,卻也不想大哥老是憋著氣。再說,顧安然在家里呆不了幾天,總要回集賢館的。讓他憋著氣回去,顧婉也擔心他不能安心學業,索性不聞不問,由著兩個大男人較勁,反正,不管是顧安然還是沐延昭,都是有分寸的人,想必做不出太掉價的事兒。
顧家的下人,對沐延昭時不時送一些新鮮吃食或者小玩意,來討小娘子歡喜。自是見怪不怪,沒太當回事,周氏卻大驚。
她在涯州呆了這幾日,沒少打探消息,也聽說沐家的一位公子與顧家大郎和小娘子交好。現在看,還真是關系匪淺,不覺驚訝,那可是沐家,豐朝四大世家之一,縱然是四大世家中墊底的。對他們方家來說,也是高不可攀,怎么竟會折節下交,和已經落敗,只剩下兄妹兩個的顧家,扯上關系!
心緒翻騰,周氏抹了把汗,暗自思量,見了顧家大郎,怕要恭謹些才好。
想到此,周氏一進門,就覺得有巨大的壓力撲面而來,偷眼瞧了坐在主位上的兄妹倆,便低下頭,不敢直視主人家的面容,畢恭畢敬地行禮,遞上方老爺的親筆書信一封。
顧大郎言語到還溫和,斯文有禮,先是問方家二老好,才拆開信粗略地一讀,讀完,略微蹙眉,敲了敲桌上的茶盞,沉吟半晌。
周氏頓時提了口氣――她自己也不知老爺信里寫了什么,有些擔心言語不對,惹得這位未來姑爺不高興。
顧安然卻沒多說什么,神色也淡淡的,吩咐寶笙把捎帶給方家的回禮準備好,就讓周氏下去休息了,一直到周氏臨去,才又見了她一面,把回信交給她帶走,并沒有主動說起自己和方家小姐的親事。
其實,方老爺送來的信中,言語并不是很不客氣,雖然還是有自矜之詞,但隱隱約約中,還提到了方素的婚事,也對顧安然能夠得到顧師的青睞,表示祝賀,希望他再接再厲,爭取更進一步,功成名就,總之,這話里話外,雖然對顧安然這位準女婿還是不大滿意,但總算是承認他是方家的準女婿了。
五月天,正是花嬌葉嫩的時節。
顧婉合上沐延昭送來的一封信,見顧安然臉色不虞,不由笑道:“不高興了?”
顧安然嘆氣:“方家這樣的態度,最讓人頭痛,他們要是看不起我,干脆退婚,我也就答應,沒什么大不了,可他們這般,既瞧不起我的身世,還猶猶豫豫地不退婚,一點兒不干脆果決…真當我顧安然,非方家千金不可不成?”
這種膩歪事兒,確實讓人心煩,本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了就訂了,顧安然一向重信守諾,萬不肯讓父親的英名有損,自然不會輕易退婚,但要方家不同意,顧家也不會非要對方守諾不可,顧安然行情正好,不怕找不到合心合意的媳婦。
顧婉搖搖頭:“怪不得方家日漸衰落,有這么拎不清的老爺夫人,到處招惹仇恨,將來也沒什么指望了。大哥,你別煩惱,你的信里不是明言,若方老爺同意,便馬上去提親,他若不愿意,那么退還庚帖婚書,退婚便是,我們顧家,絕不糾纏。”
一開始,顧婉也為了自家未來嫂子的事情煩惱不已,畢竟,她的大嫂是真正的好媳婦,上輩子一輩子對大哥不離不棄,對她這個小姑子,也照顧有加,如果可能,她自是希望這一切都不要變,可事到臨頭,她反而不急了,如果老天爺注定,大哥大嫂要結成連理,那就順其自然,要是這一次,兩個人沒有緣分,她就只當方素是自己的姐姐,將來有機會,必要報答她的恩情…
再說了,現在想想,她不必執念,方素不嫁給大哥,也許,此生此世,會過得更好,更幸福,也說不定,何必糾結。
“也是。”顧安然吐出口氣,不再多想,扭頭看向妹妹,眼睛里閃過一抹沉思,“不說我…婉娘,大哥問你,你…對沐七公子怎么看?”
“我等他來求婚。”
顧婉落落大方地道,聲音如珠落玉盤,清脆動聽,卻是讓顧安然的腦袋嗡嗡作痛,牙也直癢癢――他就知道,這次接到妹子,他就心里咯噔一下,覺得不大對勁兒,雖然明面上沒怎么樣,可沐延昭的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種不同的意味。
“婉娘,沐家是世家大族,非常復雜。”顧安然遲疑半晌,搜心刮肚,也想不出沐延昭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那小子的品性,誰也不能說不好,也不像現在那些世家公子似的,喜歡狎妓養戲子,更不囂張跋扈,人長得也溫潤,是小娘子們喜歡的類型。
如果,他的身世低一些,是尋常百姓,那顧安然也就認了,妹子嫁給他,沒什么好不放心,現在的問題在于,顧家和沐家,門不當戶不對,不是一個層次的,別說他們兄妹父母雙亡,顧家的家產,大部分都是二叔繼承,就是父親還在,還是顧家的當家人,這門親,一樣不合適。
顧安然遲疑良久,終究是道:“妹子,我看現在的兆頭,定國公沐放,恐怕是有問鼎天下的野心,如果失敗,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禍,萬一成功,沐七公子怎么也要封王拜侯,那時候,你怎么辦?”
功成名就,死糟糠的,還少嗎?
顧婉笑了,默默看著大哥,低聲道:“大哥,你說的,我都知道,可能面臨的一切,我都考慮過,如果可能,我也不想要他。問題是,我把所有可能失去的,與可能得到的放在一起,反復掂量,還是覺得,沐延昭這塊兒燙嘴的山芋,實在好吃,不吃不行。”
顧安然一愣,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伸手戳了戳顧婉的小腦袋瓜,哭笑不得:“你啊…哎,真不知該說你什么好!”
顧婉眨眨眼,一臉的無辜――她比別人多了這么長的人生,雖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成長,但總算學會了什么叫不要瞻前顧后,遲疑不決。
沒打定主意的時候也便算了,打定了主意,她就再不去想沐延昭能不能活下去,不去想他將來富貴之后,會不會把她丟在腦后。反正,此時此刻,她相信沐延昭的為人,相信沐家的家風,也相信自己不會成為他的負擔,愿意為了他這么個人,為了自己的喜歡,去忍受寂寞。
顧婉摸了摸沐延昭送來的信,這一生,過得波蕩起伏些,不要本來想象中的,平淡的幸福,也沒什么不好,如果是為了那個沐延昭,她想,她可以摒棄私心雜念,永不退縮逃避,她有勇氣,有信念,愿意和他在一起。
上一世,顧婉見到的,都是汲汲營營,沉淪于俗世,千篇一律,沒什么差別的,像臉譜一樣的男人,此生,居然有幸遇上傳說中的那種心懷夢想,擁有那種‘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豪情的真男兒,像她這樣‘貧乏’的一個小女人,怎么能為了各種顧忌,放棄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塊兒‘大餡餅’?
若是沐延昭知道,他就是顧婉心目中,美味可口的大餡餅,不知會有怎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