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延昭微微凝眉,修長的手指在右手腕一直青玉的雕花鐲子上滑過,他的手指細長,略有些蒼白,卻很漂亮:“七間旺鋪,一個大莊子,六個園子,雖說是這世道,可合起來按照市價,也值二十萬兩,一共五十五萬兩…”
“七公子此話到還公允。”
錦衣男子面上帶笑,“高家二位公子共欠下八十九萬兩,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剩下的三十四萬兩,公子可還湊得齊?”
沐延昭輕輕一嘆,苦笑:“我怕是湊不齊了…不知道,二位可肯寬限時日?”
那年長的尚未答話,略微年輕的已經陰沉沉地冷笑道:“我毛家兄弟,在江湖上也有赫赫威名,你七公子說出來的話,是話,我們也不是張口就放屁,既然說了,只有一月之期,一月已到,錢拿不到手,就別怪我等不客氣…當然,二位公子也不必太擔心,我們是守法良民,不會真的做什么削手斷腿的事情…”
話音未落,一把銀光閃閃的袖里刀,已經甩出,貼著高家老二的耳朵,鉆入墻中,高孝白眼一翻,登時就昏死過去,高杰嚇得嘶聲吼叫,聲音沙啞,瑟瑟地跪倒在地。
毛家老二卻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動作,依舊笑著,只是這笑容里,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在,別說是兩個未曾經過世事的公子哥兒,就是孫鏢頭,也覺得背脊發涼。
這兩個衣著打扮像富貴人家管事的男子,終于流露出江湖草莽的本來面目。
虎哥本來懵懂,此時才尖叫一聲,就要向自家主子撲去,卻讓孫鏢頭一把抓住,牢牢按緊。
沐延昭苦笑抬頭。只見窗戶的縫隙中,透進來的陽光,把這二人的面目,照得有些扭曲,頗有光怪陸離之感,他只有沉吟。良久才道:“這二人身嬌肉貴,你們要來何用?”
毛家老大似也有些不耐煩。口中卻只道:“無論是拿來‘喂狗’,還是用來‘喂豬’,能挽回多少損失,就算多少,總之,這是我兄弟的事,與閣下無關,現在,肯給閣下面子。才在這里與你商量,要是閣下湊不齊銀子,我們兄弟可要把人帶走了。”
此時,高孝悠悠轉醒。聽到毛家老大的話,嚇得面色發白,終于帶了哭腔:“…沐公子,沐爺爺,您老人家行行好,救救我,萬不能讓我跟他們走啊!”
沐延昭無奈地一攤手:“我是真的沒辦法了。”
他這話一出,高家兩兄弟頓時面色慘變,毛家兩兄弟也頗為意外,毛家老二更是冷笑:“我還以為。沐家有多么仁義。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沐延昭不理他。眉眼間流露出淡淡的倦意,扭頭看向門外,輕聲道:“本不想麻煩你…這一次,怕是要又要被大郎記恨,說不得,郡主娘娘也要生氣…”
屋內的人都是一愣,跟著沐延昭的視線外移,卻只看到空洞的院子,其他什么都沒有。
毛家二兄弟皺眉,站起身,慢慢走向高孝和高杰,就在他們快走到高家二兄弟身邊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很婉約,很動聽的聲音――“你放心,大哥不會生氣,師傅也很高興,畢竟,區區一點兒銀錢,與沐七公子的人情相比,著實算不得什么。”
沐延昭看了孫鏢頭一眼。
孫鏢頭面上訕訕,低下頭去。
“還不幫姑娘開門,難不成,你還要姑娘自己動手?”沐延昭對待手下一向優容,尤其是對孫鏢頭這樣的老人,從來客氣的很,像現在如此言語,已經算是責備了。
孫鏢頭老老實實地走過去,將大門打開。
眾人都跟著向外看去,外面陽光明媚,就見踏著細碎的陽光,拾階而上的是一個小姑娘。
還是個美麗的,讓毛家兩兄弟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物,也舍不得眨眼的小姑娘,她也就十一二歲,身量卻長,一張臉,也說不得有什么特別,不過是明眸皓齒,玉面朱唇,這等形容美人的詞匯罷了,她也并不像一般女子,故意走得婀娜多姿,只是平平常常地走來,卻仿佛踩在云端,每一步,都似乎敲擊在人的心口上。
“此人是誰?”
毛家兄弟,尤其是老大,自負見多識廣,見過的美人,更是車載斗量,卻沒想到,在涯州苦寒之地,居然還有如此人物,無論是沐延昭,還是眼前的少女,即使放在國都大庸,也能算得上是少有人能及了。
只是,顧婉并沒有自我介紹,徑直走上前去,也上了一炷香,默默鞠躬行禮之后,便一伸手,從身后護衛打扮的少年手中,接過一個方方正正的匣子,走過去擱在沐延昭手邊。
那匣子并不新,很是有些古舊,卻是玳瑁制成,雕工上佳,樣式精美,四角鑲嵌明珠,在座的都是識貨之人,單這一只匣子,也值萬兩之數。
顧婉撫摸了一下這只匣子,臉上露出幾分很柔軟的笑意,隨手取出一只玉石鑰匙,把匣子打開,眾人隨著她的手看去,待看到里面的東西,俱都愣了一愣,失聲驚呼,連美人都再顧不上欣賞。
那金燦燦的光芒,在陽光的照耀下,讓所有人都忍不住合眼。
連沐延昭都沒想到,顧婉拿來的,居然是一件金線縷結而成的衣袍,上面鑲了上好的羊脂玉的玉片,綴上珍珠流蘇,流光四溢,華貴異常。
顧婉隨手把衣裳甩在桌子上面,沖沐延昭道:“公子,可否借劍一用?”
沐延昭并不多言,把腰間懸的長劍取下,遞給顧婉。
此時,士大夫,世家貴族的公子,多以佩劍作為裝飾,反而是真正的江湖人,不敢光明正大地仗劍而行。不過,別人的劍,大多都是純粹的裝飾品,可沐延昭這一把,雖然外表樸實無華,但劍一出鞘,懂行的都眼睛一亮――雖然不是什么吹毛短發的神兵利器,卻也算得上百煉鋼制成的好劍。
顧婉接過劍,反手豎起,劍尖向下,猛然刺下,用力一劃…
“啊!”在座的都嚇了一跳,高家兄弟更是顧不上害怕,一下子從地上竄起來,毛家二人也一陣心疼――別說編織如此精巧了,就是這些金線,也價值不菲,更何況,這件兒衣服,根本就是藝術品,不能只以金子來看價錢。
沐延昭卻是摸了摸眉心,眼睛里露出幾分笑意――婉娘的力氣不小,比旁的小娘子彪悍多了。他的劍雖不算重,一般女子拿在手里,卻也做不到如此平穩靈巧。
顧婉見大家都驚嚇不已,才一笑收手,把長劍還給沐延昭,又拿起桌子上的金衣,抖開,陽光灑入,衣服已然金燦燦一片,完整無缺,連一根線條都不曾損壞。
毛家老大一怔,走上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確定這衣裳并無毀損之處,皺眉道:“奇怪,真奇怪,金子本為軟物,怎么會刀槍不入?”
顧婉當然不會回答她,只是又把金衣收回匣子中,笑問道:“不知道,我這件兒衣裳,能不能抵償得了那三十四萬兩債款?”
顯然,剛才顧婉在外面,已經把大廳里的事情都打聽清楚了。
或許,只是一件金縷衣,價值沒有那般高,可是,當此亂世,一件刀槍不入的金縷衣,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何況區區三十余萬兩銀子。
說起來,還是顧婉吃虧。
但是,毛家兄弟明顯是來找茬的,并不真是跑來討債,所以,在他們二人二話不說,拿了錢,捧著玳瑁匣子,轉身就走,沐延昭和顧婉,還真覺得有幾分詫異。
無論如何,沒出什么大事兒,總是好的,沐延昭松了口氣,看了那高家兩兄弟一眼,大大方方地把所有的欠條都收入袖中。
高家兄弟兩個,眼睛里明顯流露出極度的失望。
沐延昭笑了,呢喃:“八十九萬兩白銀啊,要是高老爺子還在,估計也就一兩年的事兒,不知道你們兄弟,什么時候才能還清…我就不跟你們算利息了。”
一句話說完,兩兄弟都耷拉下腦袋,靠他們兄弟倆,一輩子恐怕都還不清。
孫鏢頭搖搖頭,拎著這兩個敗家子回去,準備進行再教育,沐延昭則親自護送顧婉回家。
只是,老天爺可能看不得他們太過順利,回家的路,終究還是不能太平…
誰也沒想到,在涯州的地面上,居然當真有人敢明目張膽地來劫持沐家的公子!
沐延昭腦袋嗡嗡的,睜開眼,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心里一揪,低聲道:“婉娘?”
“我在。”依舊很鎮定,卻帶了幾分沙啞的嗓音響起,沐延昭松了口氣,一伸手,順著衣角,緩緩摸到顧婉的手,牢牢握住,苦笑道,“連累你了。怕不怕?”
“怕還是要怕一怕的。”顧婉的聲音暗啞,語聲里也帶了幾分無奈――她還是把涯州看得太安全,在她印象中的涯州,還是那個堪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要是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她絕不會親自跑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