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說…你就確定,她真的想要脫離這樣的生活嗎?”水華庭的聲音里并無鄙夷,只是簡簡單單地陳述一個事實,“高家子孫不爭氣,負債累累,她若不是見機得快,先自賣自身,來到了倚翠樓,還不知會落到何等境地!”
“你救了她,要怎樣安置她?把她送回到她的父兄身邊去?豈不是一出狼穴又入虎窩?”
高閔月這樣出身好,有才有貌的女子,在倚翠樓里的生活,其實比貧寒之家要好出不知道多少倍,她們穿最好的綾羅綢緞,使喚著成群的婢女,用第一等的胭脂水粉,享用的富貴,甚至一點兒不比宮中妃嬪差!
雖然,她們要去應酬那些往日里連看她們一眼,她們都會覺得是褻瀆的腦滿腸肥的客人,只要對方有權有勢有財。雖然,她們就是空氣里的塵埃,卑微到即使韶華死去,旁人也不過惋惜一下,一件兒不錯的玩物的毀損…
可以說,雖然每一個名妓,都是身世凄涼,都能說出一大堆的不得已,就是有再多的苦楚,真正過慣了這般生活,除了真正意志果決,心思純凈之輩,也多不愿意再去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普通農婦的日子,有那從良的,也是被高官顯貴買回去做妾,繼續著花瓶般富貴的生活。
像柳如是,李香君這般的千古名妓,畢竟只是少數!
也許,只有等到年華老去,晚景凄涼的那一天,她們中的大部分,才會悔恨痛苦絕望…
“你可要小心,別好心救人,反而沾染一身腥。”
沐延昭愣了愣苦笑:“那也不能不管…”
高閔月雖然不是一般妓女,卻也遠不到‘士大夫與之交往。并非食其姿色,乃是慕其才華’的地步,若是不管她,等到她年老色衰,就連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只為高建成待他沐家的深情厚誼。他沐延昭,也不可能看到高家子孫落難。而無動于衷。
“也罷…我也不問你為什么非對一落難的商家感興趣,不問,我也猜得出來,既然你沐子羽開口,總要給你幾分面子。”
良久,水華庭忽然笑起來,“反正我就是天下第一風流浪子,慕美色是常事,多她一個高閔月。也無所謂,只是,其他的…”
“其他的你不用管。”
沐延昭心下嘆息,以前為了高家子孫的安全。沐家不敢光明正大地施以援手,現在,高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不用考慮太多,恐怕至此之后,也許尋常百姓依舊懵懂,但凡是消息靈通的,都會知道高建成高老爺子和沐家交情匪淺…
早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當初就不該聽老爺子的遺言,第一時間就把高家一家子接往涯州安頓…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可買。
看著水華庭多少帶了幾分疲態的臉龐。沐延昭苦笑,自己又給他添麻煩了――沐家和豐朝的關系越來越緊張。水波的處境,怕也會變得很艱難,有心人要做文章,正愁沒有把柄,自己卻害得華庭主動將把柄往外遞送。
“你別感激我,若是有一天,在殺場上兵戎相見,我絕不會手下留情,你也不要…”水華庭忽然莞爾一笑,“不過,我還能手執三尺青鋒,裝裝樣子,你一文弱書生,在后面調度籌謀尚可,戰場上怕是見不到你。”
這是實話,雖然外表看來,水波比沐延昭更像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但他的騎射功夫,在整個豐朝顯貴中,絕對算是頭一號。
沐延昭也不是純粹的書生,也能拿得動弓箭,但與水波比,就相當不夠看。
“…高家子孫們落到現在的局面,里面固然有中書令陳昊的手筆,可恐怕還是高家的子孫不爭氣所致…陳昊那人向來不把此等小人物放在心中,他絕不會輕易自降身份,和落魄之人計較,恐怕不過是有人為了巴結他,自作聰明地整治高家罷了。”
水波瞇了瞇眼,他并不看重高家,就是高建成還在時,他就覺得高家的所作所為,沒有半分聰明之處,此時心甘情愿地趟渾水,也只為沐延昭一人。
沐延昭心下苦澀――高老爺子一生英雄,卻沒想到,后繼無人!
“不說這些無聊話題,我們喝酒。”水華庭親自執壺,給沐延昭倒滿酒,“今日不醉不歸。”
沐延昭點頭,他極喜歡喝酒,可自從身擔大任以來,卻從不曾暢飲過,今日舊友重逢,尚不知來日是否還有,再見知己的機會,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倚翠樓的酒,清醇可口,后勁也足。
三杯酒水下肚,水華庭已經醺然,挽住沐延昭的手臂,目光迷離――兄弟,你可知道,我是何等的羨慕于你,就算明知你的生活是驚險萬狀,但你能遵從自己的意志,心甘情愿地去完成你的大業,只這‘心甘情愿’四個字,就足以讓陌陌紅塵中飄搖的我輩,羨慕萬分…
其實,高家的家事鬧得挺大的。連涯州的街頭巷尾,都有風聲流傳。
高老爺子畢竟是薛郡第一的大豪商,豪富之名,傳揚天下,其為人仗義,樂善好施,是了不得的大善人,雖然現在高老爺子被朝廷安了一個‘通敵叛國’的污名處死,可如今朝廷的言語,卻是連一般升斗小民也不肯信。
他雖死亡,人們多多少少還是要關心一下高家的命運――只可惜,高老爺子的子孫,實在太不爭氣,都是扶不上墻的爛泥,真有愧于他老人家的教導!
夜,月上樹梢,屋內,燈火通明。
路三娘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一身小衣裳,翻來覆去看了良久,還是覺得自己手藝生疏了,當年還是閨閣少女時,手藝到比現在好得多。
她嘆息著放下手中的小衣裳,一抬頭,就見自家小娘子趴在桌子上發呆,不覺奇道:“小娘子,今兒是怎么了?陳郡主留的功課很難?”平日里這個時候,自家小娘子早就完成功課,不是讀書,就是,教那幾個小丫頭算賬習字兒,哪像現在這般,無精打采,落落寡合…
寶笙和寶琴已經給她換過兩次茶水了。
“沒什么,只是想起一位仁慈長者的去世,心里煩悶罷了。”顧婉笑了笑,飲了一杯冷茶,平復了略微紛亂的心緒。其實,她不認識高建成,以前對那位高老爺子的死,最多也就和大多數平民百姓一般,發出一句天不假年的感慨,可自從和沐延昭關系日深,漸漸的,那個男人所關注的一切,她也會不自覺地關心。
“長者?”路三娘詫異。
“三娘可知道高建成高老爺子。”
“自然是認識的,高老爺子名滿天下,誰人不識?”路三娘眉眼間,也帶出幾分恍惚,“說起來,我還和高老爺子有過一面之緣,那一年,享城發生瘟疫,老爺子運送了一批糧草藥物來,那時先夫正為災民頭痛,聞之大喜,便設宴相請…那時,高老爺子雖然年事已高,卻身體健碩,步步生風,著實英雄了得。”
路三娘想起當時的事情,不覺一臉懷念,那時,她相公才至涯州,正是風華正茂,滿腔抱負,當時的程明,大約也懷著為百姓做一番事業,自己還能青史留名的心思吧,只可惜,權貴腐人心,沒用多久,她曾經心心念念的夫郎,就像變了一個人…
這么一遲疑,路三娘也猜出自家小娘子為何感慨:“我也聽說了,高老爺子的大公子病逝,兩個小公子,老爺子在時,也是平庸無能,到還沒有看出不妥,這老爺子一去,他們到開始縱情聲色,沉迷賭場,真是有辱門風,老爺子泉下有知,大約也會痛心疾首吧。”
豈止是高建成不能瞑目,怕是沐七公子,也會頗為心痛!
顧婉嘆了口氣,這幾日街頭巷尾都傳遍了,說是高老爺子的二公子,三公子欠下高利債,還想要賣了長孫女高閔月,結果,高閔月一氣之下,居然賣身青樓,算是毀去了高老爺子一生的清譽。
兩位公子氣急敗壞,可卻得罪不起倚翠樓,只能任由整個高家老宅被洗劫一空,掘地三尺。
最后,還有人放下話來,要是一月之內,高家還不上債款,就讓高家從此絕后!
這些消息流傳之前,沐七公子忽然逃婚而去,說這里面沒有牽連,顧婉也是不信的――高家兩個公子欠下的債款,聽說已經有近百萬,沐七公子能拿得出這么多的銀子嗎?沐家現在,也正是缺錢的時候吧!
“錢財乃身外之物,可要成就大業,沒有錢財萬萬不行呢。”顧婉撐著額頭,默默計算了下自己家的余錢…家里的土地還沒有產出,點心鋪子掙回來的銀錢,到多貼補給佃戶了,到是沐家給的分成,到還余下不少,能活動的,居然也有五萬兩。
可這區區五萬兩的銀子,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顧婉瞇了瞇眼,娘親留下來的嫁妝,她是不愿意輕動的,可自家師傅,貌似也說過,早給自己準備了壓箱底的嫁妝銀子,足有十萬兩,還打造了許多珠玉首飾,林林總總,加起來怎么也能值二十萬兩――當時她說什么也不肯要,天底下只有徒弟孝敬師傅,哪有要師傅銀錢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