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墻上正大光明地掛地圖,這里真不愧是涯州,天高皇帝遠!
顧安然饒有興致地左看右看,對客廳里的暗潮洶涌,仿佛絲毫都不關心,他幼年生活悲苦,少年時即出外求學,先后進過三家書院,見多識廣,顧一清顧師現在使的這點兒手段,于尋常士子或許有用,對他,就沒多大的效果了。
從坐墊下凹凸不平的地板,到壓抑的環境,還有把人晾在這里的舉動,不無說明,顧師就是想要激起這些才子的脾氣,好看他們的表現,這就是一下馬威!
在座的都是各地的才杰之士,哪怕是寒門子弟,往常在家鄉怕也受慣了吹捧,這次同入集賢館,彼此之間,哪能無比較之心?再加上顧師遲遲不露面,這些人忐忑不安,不敢對未來的恩師有所不滿,自然會遷怒到在座的彼此――誰讓大家都是競爭對手呢!
估計用不了多久,這一伙人就得斗上,各地英杰碰頭,本就不可能沒有一點兒磕磕碰碰,尤其還是在有人故意‘操控’的情況下,到時候,眾人的才學修養,就展露無遺了…而這也正是顧一清的目的,說不準,那位大名士正躲在一旁偷笑!
顧安然對同窗之間的斗爭和嫉妒心,了解的還算透徹,當年他剛到大庸時,一入書院,就因為沒有顯赫的出身,又聰敏好學,得到師長賞識而極受同窗排擠,那時經驗不足,碰了幾次壁,才把那些人分而化之,融入其中。
現在,經過三年錘煉,雖然企圖心并不比在座的任何人要小。但或許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對這些,到是心平氣和起來,就連面對顧師,顧一清,也只是心懷敬意。并不曾像其他人那般忐忑,自也就頗為從容。
顧一清躲在門后。也觀察到各位學子的情形,顧安然的行為舉止,也被他看在眼里,不覺撫須而笑:“聽說顧家的一應事務,都是顧家小娘子打理,我本以為這小子就算會讀書,怕也是個書呆子,現在看來,到還算通曉人情世故呢。”
誠然。在這三年里,顧婉一心只關注顧安然的身體,竭盡全力地去照顧自家大哥,怕他重蹈覆轍。并不曾擔心過,自家這位大哥會變成個只懂得讀書的書呆子。
一來,顧安然自幼就出外游學,返家時已經勉強算成年,性格已經養成,該見識的人情苦暖,也都見識過了,二來,顧婉還覺得,男人二十歲之前單純一些。并非壞事。男人都是要三十歲之后,才會成熟的。要不然也不會有三十而立的說法…要是大哥真像前世一般,吃盡苦頭,人情冷暖到見識到了,卻也怕會無意間左了心性…
當年大哥懷才不遇,憂思成疾,早早去世,怕是多多少少,和他太急迫地想要改變自己和顧家的命運有關!
再說,等顧安然見到他們那位總有奇思妙想的舅舅,再想過悠哉自在的生活,恐怕就大不易,將來受磨難的時候多著呢!
顧婉可不想大哥小小年紀就變成一只老狐貍,還是按部就班,一點點成長為妙――不過,現在看來,顧安然就算沒變成老狐貍,也是小狐貍一條。
可惜,顧安然想置身事外根本不可能。
估計從顧一清對他另眼相看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在座所有學子的‘眼中釘’了。
這時,石恒看著顧安然的面貌,意外地輕咿了一聲,隨即朗聲道:“這位兄臺,此處是顧先生的客廳,你隨意走動,未免失禮,還是坐下靜候吧。”
他到并非壞心,而是認出了顧安然,才出聲指點,怕他還未見面,就給顧一清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這坐墊底下的地面凹凸不平,還有很多細小顆粒,坐在上面,簡直可以說是如坐針氈,偏偏還是固定的,無法移動,這群人好面子,又不想給顧一清留下壞印象,坐不住也要堅持著正襟危坐,不肯起身。
顧安然一笑,從善如流地走到石恒身旁落座,只是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正襟危坐,而是只坐了坐墊的半邊,曲著腿,懶洋洋的樣子。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掃了他一眼,看他衣著打扮,貴氣不俗,一身的書卷氣,又是早早在顧師面前掛了名,不覺警惕――嫡傳弟子的名額只有幾個,多一個競爭對手,就少一分把握。若是這人的身份真有特別之處,或者是顧師的親戚,那恐怕就成了內定的嫡傳弟子…
“兄臺,在下王道明…你也姓顧,敢問可是顧師的親族?”
“王兄有禮。”顧安然失笑,真沒想到人們會這般想,開口笑道,“在下雖仰慕顧師才學,無奈緣慳一面,更非親戚。”
他的話音一落,到有好幾人松了口氣,在座的氣氛都略微放松了些許,偏偏就有一人略帶不屑地插口:“不是顧師的親人,居然還敢做出這般張揚的姿態,毫無讀書人的沉穩氣度,真以為特立獨行,顧師就愿意收你為弟子了?”
王道明皺眉:“舒兄,咱們即將成為同窗,你何必口出惡言?”
那剛才開口出聲的,一見王道明發話,居然有幾分懼意,乖乖住了嘴,不情不愿地去吃桌子上的果品。
王道明這才轉過頭,對顧安然笑道:“顧兄不必在意,那人是舒杰,以前也是名門,現如今家里早忘了名門的規矩,變成純粹的商賈了,賺錢不少,為人卻有點兒刻薄,不過,此人學識甚佳,當年在書院的時候,先生就極喜歡他的詩書文章,說是文辭華美,少有人能及。”
顧安然并不意外,能坐在這里的,哪一個不是人中才俊?
客廳里稍稍靜默了一會兒,石恒有些坐不住了,開口道:“真沒想到,顧師的生活如此清苦,我看著宅院,比我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恒家境貧寒,窮苦人出身,雖說入學之后,靠先生接濟,還有替人代筆寫信,抄書,為各個商賈人家算賬,辛苦多年,有了一點兒積蓄,但石家的生活,依舊節儉,要不然,也不會為了省錢,連提前到涯州備考都不肯了。
“你才知道?”舒杰不耐煩地瞪了石恒一眼,“從顧師入住,我就發現了,這什么破宅子,屋舍到是闊朗,可前后透風,地面不平,花草落敗凋零,連院墻都陳舊不堪,哪里是顧師該住的地處?”
其實是舒杰夸張,這宅子雖然不算好,但也不是不能住,至少,顧安然就沒覺得怎樣,他們以前在上瑯,住的宅子還比不上這座呢。
“你們這次想送的什么書畫名作,珍品孤本,都比不上我送的禮實用,看見沒?”說著,舒杰就一招手,叫過立在門外靜候的仆人,從他手里接過一個樟木盒子,把里面的地契取出,放在桌上,“我花了五萬兩銀子,給顧師買了一座七進的大宅院,還是在興元城最繁華的地段,從大庸請來了最好的工匠打造家具,光家具,又花了三萬…”
在座的頓時嘩然,誰也沒想到舒杰居然這么舍得!
雖說都是風雅之士,可第一次拜師,一般沒什么人送特別貴重的禮物,就算是帶著書畫珍品,大多也不會是上萬兩的,這宅院,真堪稱大手筆了。
舒杰洋洋得意,仿佛他已經是板上釘釘的顧師弟子,掃了一眼顧安然,冷笑道:“我看顧兄兩手空空而來…怎么,囊中羞澀,連拜師禮都不曾帶?”
顧安然也不惱,笑道:“自是比不上舒兄豪富,在下家中貧寒,只帶酒水一壺,四色點心一份而已。”
這話一出,連石恒都嚇了一跳,王道明也頗為意外,他看顧安然穿戴雖然簡單,但衣服用料做工,無一處不是精益求精,顯然家境不錯,還以為這人會送上什么大禮,沒想到…就是啟蒙時,送先生拜師禮,也沒有這般湊合的。
他還未曾開口,后門忽然洞開,顧一清大踏步地走進來。
學子們都嚇了一跳,忙不迭起身見禮。
顧一清一邊揮手,“免禮,免禮,又不是正式場合,用不著拘泥…”
說著,他腳步不停,一路走到正門前,盯著王大左看右看,看得王大渾身發毛,才一把將他手里拎的竹筒搶過來,也不開蓋,只湊到鼻前輕嗅了一下,陶醉地長嘆道:“就是它,就是它,沐七那小氣鬼,藏著掖著不肯給我喝,以后,我還不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了?”
眾位學子面面相覷,都驚訝不已,一起扭頭看向顧安然,顧安然也是苦笑,他著實沒想到,顧師顧大名士,居然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
“咦?”顧一清目光一頓,捧著淺綠色的竹筒,在陽光下轉了一圈,驚疑道,“大郎?這字是你寫的,我認得出,這畫是誰畫的?”
畫是人物畫,前朝‘酒仙’李敏清的醉酒圖,和如今的大多數人畫畫,重意不重形不同,此畫是形意皆重,不但把酒仙醉態,描繪得活靈活現,人物也栩栩如生,在陽光下轉動,整個人物立體感十足,仿佛活了一般,似乎已踏步,就能從畫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