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按照豐朝約定俗成的規矩,顧安然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拎著妹子給準備的‘薄禮’一份,乘坐王大趕的車,直奔集賢館而去。臨去之前,還笑瞇瞇地沖親自送到門外的寶貝妹妹揚揚手:“今日群賢畢至,大哥我一定睜大眼睛,好給婉娘相一個有才之士…”
看來這家伙是真因為白浩的提醒,開始考慮起顧婉的終身大事來。
顧婉聞言也不惱怒,莞爾一笑,挑眉道:“大哥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我到覺得您可能會很失望…”
一句話說的一波三折,頗為意味深長。
果然,顧安然一到集賢館東側門,顧一清顧師的宅院前,看著烏壓壓一片靜默等候的未來同窗們,就真如他妹子預言的那般,心里頓時一涼,苦嘆――可惜,本還想相幾個妹婿候選人的!
集賢館既然有一個賢字,那就說明,大部分肯定是老學士,而不是清俊少年,這個世上真有資本,有天分年少便學有所成的,畢竟寥寥無幾,能在集賢館這么大規模,還很新穎的考核中脫穎而出的,肯定是見多識廣之輩,這就要求有一定的知識面和人生閱歷了。
當然,顧一清有意給沐家儲備人才,挑選的自然多數年紀都不算大,至少,七八十的老翁,縱使學問再好,他也是不收的,畢竟,老人就是能從集賢館出師,也為沐家做了不了多久了,姜尚只有一個,想必沐家再不可能碰上第二個!
所以,他選中的學生,多以青壯年為多,可這個青壯年。也得是三十幾許了,有那成親早的,連孫子都會跑會跳,可以啟蒙讀書,像顧安然這樣才十九歲的,那就是相當相當的年輕。整個集賢館也就寥寥數人而已。
東側門外顧一清顧師的宅院,修建的并不算‘金碧輝煌’。相反,這宅子很簡約,看起來絲毫沒有海內名士該有的氣派。一扇黑乎乎,雖然不至于破舊,卻平平無奇的大門前,立著兩個短衣打扮的家丁,都舉止斯文,多少帶了幾分書卷氣。
顧安然一下車,王大就咋舌:“人真多…”
顧安然笑了笑:“今天來的。應該是前二十名的考生。”按照排名前后拜望先生,這一向是豐朝各大書院不成文的規矩。
不過,雖然只是前二十名,可再加上家丁下人。集賢館東側門外又不算寬敞,還是出現了這般人山人海的現象。
“大郎,他們怎么都不進去?”王大撓了撓頭,“明明有這么多學生到了,怎么這顧先生家還是大門緊閉的?”
顧安然四周掃視了一眼,見這些學生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一般衣著打扮豪奢的,聚集成堆,而穿著稍顯寒酸的,則聚攏一處。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就在他還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詢問的時候。門內有一個管家出面,和兩個家丁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家丁就忽然走過來,客客氣氣地道:“各位公子,實在抱歉,讓諸位久等,只是先生正在會一位貴客,只好請給位公子先到客廳小坐片時,等先生有空,再和諸位敘談。”
這家丁說話不卑不亢,既不顯得傲慢,也不低聲下氣,他掃視了眾位學子一眼,忽然把目光落在顧安然身上,一挑眉,高聲道:“這位可是顧安然顧公子?”
一群人的視線瞬時間調轉。
王大瞬時被眾人火辣辣的目光嚇得差點兒一趔趄,到是顧安然還算鎮定自若,至少表面看不出他有任何不適之處:“正是顧某。”
家丁聞言笑道:“顧公子,我家先生說,他等您很久了,您要是再不來,他老人家怕是會登門拜訪!”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卻在下一刻,又爆發出一陣更喧鬧――“這人是誰?好年輕,有二十歲嗎?”“姓顧?莫非是排在第二名的顧安然?”“他也姓顧,不會是顧師的親戚吧?”“排在第一的那位韓公子是哪個?來了沒有?”
說完,那家丁又沖顧安然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顧安然苦笑――看來別說給眾位同窗留下好印象,不招仇恨就是萬幸!可他能如何,顧一清是師傅,他老人家說什么,當弟子的只能乖乖地聽――“顧師玩笑,晚輩愧不敢當。”
無論如何,一群人總算是進了顧師家的大門。
跟著家丁走到前院的客廳,客廳并不如他們所說的那般狹窄,相反,它十分闊朗,容十幾個人圍坐,毫無問題。
有兩個打扮樸實的丫頭過來奉上熱茶糕點,然后就都退了出去,整個客廳只留下這群‘賢才’,面面相覷。
書房,顧一清細細地整理好他那濃密的長須,桌案上鼎中燃的香帶了一絲絲淺薄的桂花香氣。
沐延昭懶洋洋地歪在榻上,眼底隱約有青影,眼角眉梢間,也透露出幾分疲憊,好半晌,他才睜開眼,坐起身:“顧先生,你莫要招呼我,讓人家久等可不好…”
他的嗓音有些干澀,說了一句便住口,從桌上拿起溫好的酒水,飲了一杯,才吐出口氣,把身上披著的藏青色的披風取下,就著盆子里冰冷的水抹了把臉。
顧一清笑了笑:“讓他們等等又何妨?來,咱們手談一局!”
沐延昭愕然,哭笑不得,心里為即將到集賢館讀書的眾位賢才,哀悼一聲,這還沒進門,顧先生整治人的手段就用上了,等到他們入學,還不知會受何等磨難!
“不用管他們,說說你。”顧一清漫不經心地把玩玉石的棋子,“楚州的羅鶴鳴敗了,他乃窮奢極欲之輩,叛亂不為公義,只為私利,他敗了也罷,只他能金錢開路,受朝廷招安,搖身一變,變成招討將軍,反過來鎮壓各地義軍,可楚州剩下的那三千義軍,缺衣少糧,誓死不降,現任的楚將軍又是磊落之人,就是餓死,也絕不會做出劫掠普通百姓之事…他們,恐怕是兇多吉少。”
現在雖說群雄并起,很多人挑明的義軍的旗號,但真正為了給小民一個安身立命所在而起事的,恐怕只有不到一半,另外一半,都是趁著天下大亂,混水摸魚之輩,所以,每一份火種,都值得珍惜!
“…我會想辦法籌集一批糧草給他們送去,現在還好,到了冬日…”
沐延昭住了口,心底嘆息,他一人之力再大,也護不住全天下的‘義膽忠魂’!搖搖頭,不再多思多慮,坐起來與顧一清手談。
棋到中局,一個家丁打扮的年輕人,走過來低聲道:“先生,有幾個學生開始躁動了。”
顧一清臉上露出一抹笑意,看了沐延昭一眼,見他也支棱起耳朵,“我那位本家如何?”
“顧公子坦然自若。”
顧一清大笑,故意瞥了沐延昭一眼:“怎么樣?放心了?那位顧安然,顧大郎,可是‘城府頗深’呢,將來必成氣候。”沐延昭隨意地落子,直逼黑子大龍,臉上平淡無波:“…他越聰明,越有本事,越有能力,我就越頭痛!”
顧一清聞言一愣,隨即失笑:“是了,你正打人家妹子的主意呢…只是,我聽說那位小娘子才十一歲,年紀尚小,你考慮這些,未免太早!”
沐延昭抿了抿嘴唇,他又何嘗不知道!其實,他并不愿意把那個女孩兒卷進他的麻煩中來,現今的世道,注定了涯州不能偏安一隅,遲早要卷進這天下的亂局中去,到時候,還不知他沐延昭會不會化為黃土,不存于世…
可他年紀畢竟是大了,像他這樣的年紀,別的名門世家的公子,早已經訂親,估計就連孩子都有幾個,沐家怎么說,也是名門世家,婚姻大事,不會拖延,大哥頻頻來信,以前對蕭七娘頗為不滿的大嫂,如今也似乎被蕭姑娘的執著感動,有做媒的心思,但他更不愿意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為妻…
那一日,接到手下人的報告,說林家向顧家求親,雖說顧安然沒有允準,他的心里,卻是豁然開朗――他聽見這樣的消息,心中就會五味雜陳,難受的厲害,連最愛的果酒也不想入口…無論這樣的感情是不是愛情,他都不愿意輕易錯過,如此心動,可能一生只有一次。
顧一清見沐延昭不語,也就不再追問,他一向曠達,對小兒女之間的情事,并不過于關心:“好了,晾了他們這么長時間,差不多了,怎樣?要不要與我同去看看?”
沐延昭笑瞇瞇地起身,伸了個懶腰:“我就不打擾先生考校弟子,您請便!”
顧家的客廳,和尋常人家的客廳并不相同,墻壁上并沒有名家字畫作品,只在四壁上掛了一幅牛皮炮制的地圖,四角的架子上面,都是寶刀寶劍,這些布置,給這座客廳,帶來一種奇妙的壓迫感,讓人呆得久了,就不寒而栗。
此時,十幾名即將入讀集賢館的賢才雅士,臉色多不是很好,額頭上也是冷汗淋漓,還有幾個坐立不安,不停地蠕動。
只有顧安然并不曾在顧一清準備的坐墊上落座,而是悠悠閑閑地站在四壁地圖前,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