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把嚇飛的心神又給撈回來,孫鏢頭苦笑:“丫頭,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雪糖什么價?就這么把秘方送人?也不怕我們東家賴賬?”
顧婉笑了:“就憑你們東家這些年來的照顧,就不是五百兩銀子的事兒,再說…如果你們東家連這點兒賬都賴,那我也只能自認走眼…”
她隱約知道為何承安鏢局的鏢隊會恰好經過上瑯,又為什么愿意和她打交道,雖然當時不明白,只有短短幾日相交的貴族少年,為何會記得她這么一個弱質孤女,還愿意給予照顧,但本能的,顧婉相信那個人沒有惡意。
當然,沐家幾十年來,在民間的聲望,也是她安心的依據。
再說,她本就沒把制作砂糖的秘方放在心上,這方子是從天工開物里摘抄的,在這個年代,確實是好東西,可以顧婉現在的身份,就算拿出來使用,也保不住,說不定會弄個血本無歸,還不如直接賣了方子,也好補足買地需要的銀錢。
況且,顧婉并不算真的缺錢,困難只是暫時的,等在涯州站穩腳跟,開幾個鋪子,有了經濟來源,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從隨身商店里換銀子用,反正只要她不揮金如土,弄得破綻太大,在這個年代,大約也不會有人精通會計學,發現她做假賬。
區區一個雪糖生意,論起價值,根本無法和與沐家結交所能帶來的收益相提并論。顧婉的所作所為,從根本上講,根本不是吃虧,而是占了大便宜,數年之后,多少大商家大把大把的銀子掏出來想和沐家合作,還沒有門路呢。
看顧家的小娘子眉眼溫柔,簡直像是送一根糖葫蘆哄小孩子一般輕松,仿佛給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生金的寶貝,孫鏢頭深吸了口氣,呢喃:“…難不成,讀書真的能讓人變傻?那我閨女將來…到底是讓她讀書,還是不讓讀…”
要是換了別的十來歲的小女孩兒,隨隨便便就說她有被人家百年老店藏的嚴嚴實實的秘方,而且,秘方還比人家的好,孫鏢頭肯定以為他是瘋了。
可是,顧婉不一樣,相處三年,孫鏢頭也算了解這姑娘,她口中從來不曾有過妄語,行事也比大人還穩重,根本不能拿她當孩子看待。
所以,孫鏢頭絲毫沒有猶豫,就相信了小丫頭的話,小心翼翼地把隨隨便便用一塊兒粗藍布包起來的包袱,壓在車底下,吩咐四個鏢局的鏢師小心看顧,他自己的目光也片刻不敢離。
和顧家小娘子打了聲招呼,孫鏢頭就帶著車隊迅速向興元奔馳,在路上唯一的耽擱,就是他忍不住花大價錢給自家閨女買了一本字帖…想來,孫鏢頭見到顧婉,還是更樂意讓女兒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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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延昭難得忙里偷閑,坐在暖熙亭撫琴,他的琴不是什么‘焦尾’、‘綠綺’之類的名琴,只是由桐木制作的,外表普普通通,音色也普普通通。
——若是文采風流,把琴棋書畫當成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的,那位王孫公子看到,或許會鄙夷萬分…
那人是非名琴不碰的。
沐延昭憑欄而坐,黑漆漆的琴落在他的膝蓋上,他調的曲子,不大應景兒,是一曲小調——梁甫吟,音調悲苦凄切,和他臉上的表情大不一樣。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孫鏢頭立在亭前古舊的地板上,耳邊暗沉的琴曲聲環繞,臉色不由古怪,待到琴聲停歇,才道:“公子爺,您今兒是怎么了?竟彈這些悲悲切切的曲子…”
他懷揣‘聚寶盆’,辛辛苦苦趕回家見到公子,結果,沒說兩句話,連正事兒都沒談到,就聽自家主子在那兒彈琴了,若說是那位小侯爺也罷,反正那位最愛做的就是沒事找事…自家主子可萬萬不能學這種毛病…
沐延昭抬頭,看著孫鏢頭,一本正經地問道:“顧家小娘子做的美食好不好吃?釀的酒可不可口?裁出來的衣裳舒服不舒服?…”
一開始,沐延昭只是說笑兩句,緩和一下他極度抑郁的心情,但看到孫鏢頭身上,剪裁合體的毛青布長袍,心下居然真的有一點兒異樣,那長袍粗粗一看,并不奢華,但做得非常體貼,容易磨損的部位都稍稍加厚過,領口和袖口的鑲邊暗紋,也異常精致,顯然,做這袍子的人一定費了相當大的心思。
孫家嬸嬸沒有這般繡工,能做出來的,顯然便是那位小小年紀便顯現出不凡的顧家小娘子…
思緒旁移,沐延昭一陣陣宛如刀割的痛楚,到消減了幾分,臉上溫和的笑容,也更顯自然。
聽到這無論如何也與自家公子形象不符的語言,縱然明知他是在開玩笑,孫鏢頭依舊啞然,半晌才笑道:“鬧了半天,公子爺是吃味了,這大可不必,小娘子給我們的,是小禮,送給公子的,才是大禮一份兒。”說著,就把隨身攜帶的包裹,珍而重之地擱在了公子面前。
沐延昭打開,把里面厚重的手稿取出,見到上面嫻雅婉麗的字,低聲咕噥了句:“字寫得比我好…”他的字其實也不錯,其聰慧智謀,更是世間少人又及,只是雜務繁忙,又嗜讀書,于習字上面,下的功夫就不夠深,和上輩子寫了幾十年的顧婉自不能比,過些年,等顧婉年紀更大,氣力更足,說不得差距會更大些…
過了半晌,沐延昭的臉色漸漸嚴肅,良久,才嘆道:“確實是大禮…”若是以前,區區一個雪糖的生意,沐家并不在乎,但今時不同往日——半月前他接到消息,一直出資資助涯州的,高建成高老爺子前日被朝廷以通敵罪誅殺,而首告他的,卻是他的外甥,只因他對先皇有大恩,滿門老小才得以保全…
沐延昭心口一痛,臉上容色不改,卻是硬生生把口中的血腥吞了回去…高老爺子待他如子侄,可如今他只能于這樣陽光明媚的下午,調琴悼念,連登門哀悼都不能——高老爺子與他有過約定,他和涯州的關系,決不可公布于世,以免子孫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