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被一股難言的焦躁纏住了。
披著毛毯,喝著野戰配給咖啡,坐在椅子上,仰望著萬里無云的晴朗夜空,悠哉的待命。
沒有炮彈落在附近的爆炸聲,聽不到沖擊波的轟鳴,不存在不知何時會響起的警報聲,如字面意思的寧靜夜晚。
原本是非常普通的日常,對如今的馬賽卻帶有懷念的余韻。
可明明是這樣堪稱美好的夜晚,馬賽并沒有松懈下來。
經過白天的激烈戰斗,現在完全是躺在爛泥溝里都能安然入夢的狀態,可馬賽完全沒有睡意。
正在值班警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有那些“聲音”在,想睡著也不容易。
從臨時休會之后,“語言之塔”內就陸續出現亡靈的“聲音”,不同于聽慣了的嗟嘆和呢喃,如今從塔內滿溢出來的,全都是對世界的詛咒與惡意。就算隔著遙遠的距離,那些染上漆黑色彩的低語依然清晰可聞。要想在這種環境下入睡,非得擁有比鋼鐵更強韌的神經才可能做到。
這不是文字比喻,是真的要有物理意義上更勝鋼鐵一籌的神經,才可以實現“睡眠”這項基本生理需求。
安麗埃塔和露易絲剛剛才借助安眠藥的幫助睡下,但看她們睡夢中不斷輾轉反側的樣子,恐怕睡夢中也不得安生。
與其被夢魘折磨,還不如喝著配給咖啡站崗,順便思考一下接下來的事情。
以馬賽的層級,不可能獲得“語言之塔”內的第一手情報,根據保密安全條例,他也不能主動去向上級詢問。但憑借自己的認知、經驗和一點點直覺,他判斷塔內的共和國代表團很可能遇上麻煩了,麻煩的源頭正是此刻沒完沒了的“聲音”。
要在那種環境下對諸國外交代表展示“阿賴耶識”…恐怕會相當棘手吧。
一般人沒辦法想象聆聽著亡靈之聲的魔法師們究竟置身怎樣的世界,他們只知道“這是很大的負擔”,“很可怕的事情”,只是止于這種程度的認知。對“會奪走生命的威脅”,一般人的想象力也就只能在事故、謀殺、疾病構筑的框架里打轉。“因為亡靈的嗟嘆而死”這超出了常識和想象力所能觸及的極限。
出于事前警告和關心的目的,共和國技術部門定期會對魔法師和“阿賴耶識”的使用者進行包括心理咨詢在內的各種體檢,同時將那些因為與“軍團”同步過深導致悲慘結局之人的資料透露給他們。
能夠留在共和國軍隊或“自由軍團”里的魔法師,以及有資格接觸“阿賴耶識”系統的人員大多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這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勇士每一個都是見慣了地獄的戰爭專家,他們的心靈早已磨礪的猶如鐵塊一般。
可事實上,迄今為止因為聽到了“亡靈之聲”,有相當數量的士官和軍官提出調任或退役,其中有人在三次出擊后提出調任申請,也有人半夜里坐在馬桶上把霰彈槍塞進嘴里,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將頭蓋骨轟飛到了天花板上。
“軍團”的聲音,應該死掉卻被強制留在人間的亡靈,他們的嘆息和詛咒,就是危險到了這種程度。
如今“語言之塔”內傳出來的,是更甚臨終悲鳴的惡意與殺氣,是詛咒一切,想要毀滅一切的怨靈之聲。
馬賽曾經聽過這種聲音。
——為什么不救我。
——為什么只有我要遭遇這種事。
從名為艾潘妮的小型化“軍團”——“塞壬”的身上,馬賽聽到過這樣的話語。
十分平靜,近乎于冷酷,感覺不到一絲怒氣,也沒有迷茫和傷心,反而更加不對勁。就像是踩進了探不到底的沼澤里,一直會沉淪到自我消散為止…
類似艾潘妮的“塞壬”,最起碼有上百臺聚集在“語言之塔”內,如果有必要,周圍的蜉蝣型“軍團”還會趕來增援。要在這種環境下向諸國外交代表團展示“阿賴耶識”
被嚇到大概是最好的情況,瘋了或者直接掛了可是會弄出外交事件的。
可要是什么都不做,白白浪費一整天時間也是不現實的。
這一天時間是共和國反敗為勝的最后機會,如果不能及時展現“阿賴耶識”系統,其后果是不但整個會議回到原來的方向,共和國還要面對諸國的責難和帝國的報復。
事情要是演變成這樣,那可真是賠大了。
前進是毀滅性的災難,后退是萬丈深淵,腳下立足的大地時間一到就會崩解。
真是最糟糕也最危險的選擇題。
該怎么才能突破這個困局 馬賽啜了口咖啡,蹙緊眉頭將濃過頭的泥水咽了下去。
這個局最困難的部分,在于其從根源部分排除了大部分的選項,只留下最壞的三個選項。其根本目的,是利用這種局面來阻止共和國對諸國代表進行典范轉移,同時回避引發外交問題的風險。至于給共和國制造麻煩,事后報復,這些都是計劃順利實現,帝國將局面完全掰回來之后的事情。對這一部分,感覺帝國其實并不十分上心。
那么能不能利用這一點,先讓帝國順利推進計劃,待會議結束后,向諸國私下進行協調溝通呢反正共和國的目標是進行典范轉移,有沒有經過帝國批準,是否通過會議認可并不是重點。
恐怕不行。
技術管控協議針對的目標的確是“已經注冊專利的技術”,照理說“阿賴耶識”并不存在于帝國技術專利局里面,理應不會產生沖突。但很難說已經對“阿賴耶識”有所了解的帝國會不會搶先在帝國技術專利局里注冊原理構想之類的“紙面技術專利”,之后再利用自己的優勢地位來打壓共和國。退一步來講,縱然共和國用這種方式繞開專利管理體系,也會成為之后與帝國之間的定時炸彈,對謀求爭取時間壯大國力的共和國來說,這絕不是好消息。此外,在已經達成協議之后再做出繞開協商機制的行為,雖然不違背原則和條例,但也形同公然蔑視國際協議和外交基本原則,也會造成一堆麻煩。
“想來想去…也就只能把‘軍團’和‘阿賴耶識’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希望諸國體諒這一種選擇。可是就算說出來了,那些家伙會接受嗎…”
小聲嘀咕著,馬賽再次舉起了咖啡杯。
充斥著亡靈喧囂的夜晚里,本來就糟糕透頂的配給咖啡比平時更加難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