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羅蘭也變得很用心了啊。”
輕輕放下文件,李林浮現出介于欣慰和諧謔之間的笑容。
“諸國多半對‘開放電信技術專利’一事抱有保留甚至是拒絕的態度,但羅蘭依舊樂此不疲的拜訪在塞雷斯的各國外交人員…尼德霍格,你覺得這是為什么呢?”
“…是心理戰嗎?”
“沒錯,而且還是多重心理戰。”
保持密切接觸本身就是心理戰的一部分,目的是為了動搖對方指揮官的決心。
就算明知道兩股勢力之間達成協議的概率非常低,可雙方頻繁接觸一事依舊會讓第三方感到在意,勢必會加強監視。僅此一項會浪費掉大量的資源,而不是將這些資源投入更需要的方向。
如果進入混戰狀態,戰線模糊,這種浪費會更嚴重。
為了避免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指揮官會謹小慎微,不敢輕易施展風險高的戰術,如此一來實力會被打折扣,難以達成預期的目的,即便坐擁一手好牌,最終打出很爛的結局甚至一敗涂地也不是不可能。
除了讓對手疑神疑鬼,這種刻意的行為還能轉移敵方的注意力,在臺面之下完成其它布局。
“根據實際狀況和操作效果,或許還會有其它效果,總體上還是心理戰的范疇。所有這一切布局的最終目標…多半是典范轉移吧。”
典范轉移,也被稱為范式轉移。最初是由美國著名科學哲學家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的一個詞匯,用來描述在科學范疇里,一種在基本理論上對根本假設的改變。這種改變,后來亦應用於各種其他學科方面的巨大轉變。可理解為,鑄造原始范模或DNA模版的性質的轉移。
要用具體的學術語言來說明典范轉移會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而且還不容易接受和理解。用淺顯易懂的例子來說明,就是蒸汽船和風帆船的比賽,特斯拉和愛迪生的“電流大戰”之類直觀案例。通過近距離的比對感受,主動接受新的典范,進而增加對新技術或觀念的認同,最終替換掉舊的典范。
“他會設法讓諸國注意到,不,是強迫諸國注意到‘普及電信網絡的重要性’,諸國會被強制進化,提前進入‘電信世界’。帝國繼續封鎖電信技術專利的意圖將會遭受空前的壓力,為了不過早破局,最終很可能不得不做出讓步。”
“要阻止他嗎?”
“在掌握具體的情報之前,沒辦法隨意行動吧。而且這次我國是會議首倡者和主辦國,有很多顧忌,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
“如果掌握到蛛絲馬跡的話…”
“如果是我來進行這種典范轉移,我會選擇搞恐怖活動。綁架與會各國的代表,將他們集中起來,通過現場作秀,比方說和帝國軍隊交戰,利用周密的事前準備來取得勝利,用實際成果來教育諸國領導人‘電信技術的重要性’和‘帝國軍隊并非不可戰勝’。可羅蘭會怎么做…在掌握更多證據之前,光靠推演臆測可不能作為立論的根據。”
尼德霍格的臉上一瞬間浮現出驚訝,隨即又釋然了。
在缺少情報支援下,僅靠猜測確實不能作為行動依據。
更重要的是,典范轉移本身就是一個極具不可預測性的過程,其發端有時候是微小又拙劣的,但造成的后果卻可能是極其巨大的。
這樣的范例并不少。
最為著名的,大概就是哥白尼。
與托勒密天文學相比,哥白尼天文學的計算速度、精度并未提升到可以視之為革命的程度。哥白尼本人對推進新學說和文藝復興的熱情也遠遜于被送上火刑架的布魯諾,其知名度和影響力卻遠遠超過了布魯諾,被推崇為新時代的奠基人和最早開創者。
最重要的是相較后來的科學、哲學、社會革命的規模和深度,哥白尼只是在天文學取得一部分成就,但這微小的變化卻開啟了一個時代,完成了一次極為經典的典范轉移。
同樣的事情,羅蘭未必不能做到,即便帝國握有技術專利和暴力手段,面對典范轉移的固有特點也難以掉以輕心。
“實際上,典范轉移大部分都是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發端的,那些直觀案例反而是少數。正因為微不足道,難以被注意,所以生存力更強,有更充足的時間來醞釀和發展,也就是厚積薄發的過程。”
依然以哥白尼為例,他所取得的成就確實令人矚目,但天文學固然是一門重要的學科,且一直在古典科學中占據核心地位,可相比于后來全面開花的現代科學革命,天文學畢竟只是一個狹小的專門領域。事實上即便在這個領域中,哥白尼的工作也是純粹技術性的,除了序言中關于日心說的論述和許諾,天體運行論的主要內容是專業的數學推演。哥白尼體系最初影響到的也只是一小撮能夠領會其技術細節的數學家。但很快,它的影響力就超出了數學家的小圈子,其哲學后果逐漸取代技術內容而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開啟了技術革命的大幕。
作為變革大戲的揭幕者,哥白尼最初并未想要引發一場如此巨大的革命,其本意反而是“復古”。所謂文藝復興原本就是對古希臘古羅馬的重新發現,而科學革命最初其實也是復興的一部分。哥白尼及其同時代的科學家深受復興的柏拉圖主義影響。相比中世紀哲學家,哥白尼在很多領域的想法、觀念更接近柏拉圖。在科學革命早期,甚至直到牛頓,很多科學家都相信古人早已掌握了世界的真理,只不過都失傳或者被歪曲了。
之所以會從小圈子的“復古”發展成波及整個社會的典范轉移,其要素不外乎兩個。即知識和技術本身的積累已經到了足以從量變向質變轉換的程度,同時舊典范下的常規科學已經發生危機,難以解決和解釋新發現的問題。
任何創新都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人們立足于前人,把在傳統中蘊含的可能性不斷拓展,這才可能有進步。但革命又與一般的創新不同,它除了延續前人的道路之外,還會引發某種斷裂。但這斷裂也很難說是憑空降臨的,古老的智慧都會成為創新的根基。沒有長期的積累、探索、試錯、總結,所謂的創新不過是無根之木。
至于后一條,既然有革命,那么在革命之間,往往存在典范相對穩定的時期,這就是所謂的常規科學時期。在常規科學時期,典范本身一般是不受質疑的,科學研究的主要任務是“解謎”,即用規范的方式解決一些難題。這些難題的解決將會拓展科學和技術運用,但不會顛覆基本的科學范式。例如在自行車、三輪車、馬車運行郵件的時代,技術的發展重點是“如何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提高平臺的性能”,即如何提高人力、畜力運載平臺的速度,裝卸速度,載貨量和穩定性。當這些以人力、畜力為動力的平臺潛能被挖掘殆盡后,相關技術人員并不會立即考慮新的動力來源,而是會檢查觀測條件,尋找未考慮的變量,或者試探其它的假說。但有些難題注定永遠無法在舊的科學體系下解決,這類問題越來越多,也就形成了籠罩在舊典范頭上的“危機”,一些對舊典范感到失望的人開始嘗試跳出現有的窠臼,試圖創造和發現新的學說來解決舊典范無法解決的問題。于是新的學科、假說、技術應運而生,前面舉例中用人力、畜力作為動力的載運平臺最終被內燃機和電動機所取代。
回到哥白尼的案例,哥白尼所在的時代正是因為由于以“復古”為發端的學說、技術發展已經發展到了古典科學無法解決問題的“危機階段”,于是這群標榜復古的學者們嘗試在古代先賢的肩膀上更進一步,完善和拓展科學,其最終成果卻是打開了新時代的大門,最終引發全面革命。
一個改變世界的大革命開始于一個頗為邊緣的小圈子里一些不被世人所關注的小問題,最后因為這場巨大的革命連整個社會的結構都改變了,原來不起眼的邊緣人士,最后喧賓奪主,成為了引領時代的新世界的骨干。
這就是典范轉移的力量,即便是在那個異端審判所到處抓人燒烤,甚至犯下屠村血案的黑暗年代,歐洲最終尚且能完成名為“文藝復興”的典范轉移。以帝國當前的影響力和幾乎舉世皆敵的地緣政治環境,要想阻止以共和國為后盾,羅蘭以或明或暗的手法來啟動的典范轉移,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就算槍斃一百萬人,也難以阻止已經啟動并擴散的典范轉移,更何況真要槍斃一百萬人,帝國軍就什么正事都不用干了。
可就算是典范轉移,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在硬幣的另一面,典范轉移也存在繞不過去的難點和弊端,而李林為了預防典范轉移的發生,也早就根據這些特點準備好了對應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