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如果是和那家伙有關的話題就免談了。”
“我都還沒開始說耶。”
“因為你總是護著那家伙,總喜歡幫他圓場。”
旋緊熱水開關,“夜鶯”冷淡的聲音在浴室里飄散開。
“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他的父母,如果他有什么話想說,或者想對別人表達什么,他應該自己說出來,這是對他人最起碼的誠意和禮儀。”
“話是沒錯啦,但你不覺得剛才的話很像是嚴格的父親管教兒子時常用的態度嗎”
蜂蜜與百合的香味從隔間飄了過來,涌進鼻子的瞬間卻讓“夜鶯”想起了血腥味、尸體腐爛的臭味、人和東西燒焦的臭味。
——我果然已經不正常了。
香皂劃過肌膚,濃密的泡沫蓋住汗臭和機油,隨即被熱水沖掉,沒有泡沫的遮掩,大大小小的傷疤和肌肉曲線輪廓立即顯現出來。
能在戰場上幸存下來的,只有強者。
天真爛漫、無邪善良、如花美貌、婀娜多姿——在殘酷的戰場上是不需要的,只會成為掠奪和殺戮的對象。要想在尸山血海中生存下去,必須將軟弱之物連帶著一切美好的東西從身體與心靈上切削下來。
不斷鍛煉身體,用汗水和鮮血將女人的魅力從身上洗掉;不斷磨礪精神,變得堅如磐石的心靈中沒有動搖和膽怯可以立足之地。不知不覺間,女孩變成了戰士,變成了冷漠的“送葬者”,除了戰場,再無可立足之地與可歸去之處。
所有犧牲都是為了能更好更有效的戰斗,向可恨的帝國復仇。女孩對此并不后悔,甚至以此為榮。
直到遇到馬賽都是如此。
“吶…我說,你怎么看當時那番交涉,你也認為馬賽是對的嗎”
微溫的水珠從發梢低落,注視著自己立足的地面,女孩冷徹的聲音在浴室里蕩漾。
“只看結果的話,可以稱得上是教科書式的正確處置。”
隔間飄來事務性的結論,女孩與地面平行的眉宇微微蹙緊。
下一刻,“知更鳥”原本應該隔絕感情的語音蒙上了些許不快的色彩。
“馬賽在談判中使用的每一項技巧和理論都是正確的,正確到讓人無法反駁的地步,可正因為太過正確,反而讓人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是無法接受。”
正確的立論,正確的技巧,正確的結果。
正確到沒有任何情感和道德倫理可以介入的余地,標準的帝國式“正確思維”。你可以不喜歡它,可以抨擊它,可最終不得不在其正確性和有效性面前低頭。
太過正確,反而招人反感的典型案例。
“我們畢竟不是機器,不可能扼殺自己的感情和價值觀,有些事情明知道是正確的,我們也需要時間,用委婉的方式來說服自己和別人接受。而帝國壓根就不考慮他人的感受,別人是痛苦還是悲傷,是憤怒還是憎惡,這些他們都不在乎。他們只在乎結果是否符合預期,只在乎你作為系統中的個體零件是否發揮了應有的效能,是否需要進行調整或淘汰。”
所以人質對帝國毫無意義,因為那是“應該被淘汰和廢棄的東西”。人質家屬的感情同樣毫無意義,因為那是“從一開始就不在乎的多余之物”。
馬賽或許沒有極端到這個地步,但他的立論基點——排除人質的作用,導出最佳結果——與帝國的思維方式完全一致。
“可最終他的方法成功了,面對這個已經沒辦法更好的結果,誰也不能說什么。總不見得說為了過程正義,為了更符合民主共和制精神,犧牲更多人也在所不惜吧。”
確實有鼓吹“為了XX,國家化為一片焦土,人民為此犧牲也在所不惜”的人渣政客,但基本上這種人在激進派系中都是少數,敢在公開場合講這種話的更是寥寥無幾。
盡管沒人喜歡成為被犧牲的那一方,但被問到“是死人多點好還是死人少點好”,沒人會選擇后者。
所以大多數人會對馬賽的手段抱有意見,可沒人會質疑結果。
“這就是問題所在。”
拳頭錘在墻壁上,“夜鶯”鈍重的聲音穿過木頭隔板。
“如果他是對的,人們認可了那種想法和價值觀,那…那我們算什么啊…”
陷入沉默的浴室里,水珠濺落地面的聲音單調的循環著,壓抑到難以呼吸的沉重氣氛盤旋在女孩們的頭頂上。
“知更鳥”提出建議讓“夜鶯”與馬賽恢復接觸,可她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如今的馬賽。
不是嫉妒對方的功績和搶了風頭,也不是因為無法面對自身無力的懊悔投射到馬賽身上。身為情報人員,她清楚術業有專攻的道理,也知道該如何管控自己的情緒,保持精神穩定。
可她如今卻無法面對馬賽,甚至對馬賽感到恐懼。
原因正如“夜鶯”所說——如果馬賽代表的帝國式思維是正確的,并且被多數人所認可,那么他們一直以來的戰斗算什么共和國和自由軍團算什么人們只需要正確的答案就行了,根本不必繞了一大圈才發現,所謂的獨立思考、獨立判斷、自主精神都是沒有必要的,只要服從永遠正確的皇帝,每天按照正確的日程表,以正確的態度和程序生活,不做任何不正確的事情,不想任何不正確的想法,便可以安度極為正確又幸福的一生…
她簡直要不寒而栗了。
如果這才是唯一的真理,那么人類算什么所謂的個人意志算什么如果是這樣,人類真的還有存在價值嗎生產大量的機器來取代人類不是更合理嗎 害怕被奪去一直信仰的信念,害怕被奪去支撐自己的驕傲和矜持,害怕自己被毫無惡意的馬賽吞沒,變得“不再是自己”。
面對從未經歷過的“改變”與“未知的恐懼”,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和馬賽的女孩們沉默了。
最終,“夜鶯”做出了結論,為討論畫上了休止符。
“總之,我不想變成那樣。”
女孩如是說到。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決絕,以至于竭力想要隱藏的焦躁表露無疑。
女孩們在爭論探討的時候,密涅瓦和馬賽之間的互動也在繼續進行。
“從昨天開始,她們就一直避著你”
身為一位極具責任感的監護人,監護對象之間的情況是需要高度關注的。特別是三名監護對象正處于青春期,這個年齡段的男女互動發展更是必須處處留意。
馬賽與女孩們之間的詭異情形自然也會出現在給密涅瓦的報告中。
如果是年輕人之間普通的矛盾,任由他們自行處理也無傷大雅。所謂成長,本來就是在磕磕碰碰中摸索出適合自己的為人處事之道。在這個過程中,沖突和爭吵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現象,也是促進成長必須的刺激要素。
可這次的情況不同。
人生理念和價值觀的沖突。
在所有沖突之中最麻煩棘手的類型,再加上這三人的特殊身份和人生歷程,使得情況變得更加復雜棘手。
是追求效率至上和結果優先的思考方式更好還是堅守程序正義,就算付出更多犧牲也要堅守住身為人的根本 這種爭論本來是毫無意義的。
根據實際情況和需求切換思考方向,努力做到情、理、法三者之間的平衡——這是正常的做法。可帝國和“效率至上、唯結果論”的思想的出現使得人們必須有能與之對抗的思想,其結果便是“自由、平等、博愛”的民.主.共.和制。
老實講,作為共和國最高行政長官,密涅瓦對共和制的優缺點皆了然于心。她很清楚,要和已經高度成熟完善的帝國式專.制相抗衡,共和制還有很漫長的道路要走。所謂“挺身對抗黑暗的燈塔”,現階段很大程度只能算是個噱頭。
可就是這樣的噱頭,對那些痛恨帝國,因為帝國而陷入不幸的人們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理由是否正當已經無所謂,就連是否能獲得勝利,查理曼能否復國也不在意。
僅僅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再是單方面被剝奪的一方,哪怕明知道將面臨凄慘的結局,只要能在死亡之前向帝國打出一發子彈…保持著向帝國發動攻擊的姿態就行。這就像鎮痛劑一樣,讓自己遺忘“被剝奪、被欺凌的痛苦”,借此從悲慘中逃離。
就算不像樣,最后死前也要報一箭之仇——這是帝國境內抵抗組織層出不窮的真正原因。
那兩個女孩也是一樣的。
“毫無疑問,她們確實是為自由而戰的戰士,‘打倒帝國,解放民眾’也絕不是一句空話。可她們在以這種方法向帝國復仇,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為崇高理念而戰和為復仇而戰,兩者之間并不沖突,很容易就能統一起來,讓復仇變得神圣化、正當化。
特別是那些一無所有的復仇者。
“為了不再被剝奪,不再被欺凌,她們會選擇忘記幸福和過去,也不去思考幸福和未來。僅以胸懷崇高信念、潔身自好為榮。這樣的選擇固然可以理解,只是…那種生存方式終究是無法持久的,遲早有一天會像研磨過度的利劍一樣折斷。不,現在就已經出現裂痕了。”
輕嘆一聲,密涅瓦盯著馬賽,逐字逐句地問到:
“馬賽,你要否定她們嗎”